【内容提要】
本文从情文化的视角探寻了《红楼梦》 的底蕴基因,揭示了它那独特别致的情崇拜倾向,分析了红揍儿女的种种情结与痴情个性。
【关键词】 《 红楼梦》 情崇拜 情结
一、“女儿是水做的骨自”——情崇拜
如果从《 红楼梦》中找出一句最奇妙的话,只一句那就要算贾宝玉的名言“女儿是水做的骨肉”了。
女儿是怎样私水联系到一起的呢?
不知迫曹雪芹是否听说过希腊神话,反正他创造的这句话颇有点儿“洋”。
中国古代神话只有“抟黄土作人”之说,“男子是泥做的骨肉”盖由此来。那么,为什么“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呢?
原来,西方著名的美神与爱神阿佛罗狄忒(维纳斯)是“水做的骨肉”。她的本名就是“从海水的泡沫里诞生”的意思。希腊神话传说她从海水中诞生后在塞浦路斯岛的帕福斯出水登陆。在罗马,她与维纳斯合而为一。她的塑像便有“出水的维纳斯”之名。这是一位最美丽最多情的女神,她赢得了特洛亚王子“送给最美丽的女神”的金苹果。大概是“水做骨肉”使她最美,最多情吧!
曹雪芹不愧为人类艺术大师,他居然突发奇想,创造出类似于希腊神话的中国女儿神话。
古希腊人以水、火、土、气四元素为万物之源。而早于苏格拉底与柏拉图的“希腊七贤”之一泰利斯独树一帜地提出:水是万物的本原。他认为万物皆从水中产生,最后又复归于水。
中国人自古崇拜土,同时也崇拜水。八卦、五行都离不开水。八卦的坎卦象征水,其卦象为,旋转90度即水的象形文字。《 周易· 说卦》 曰:“坎为水,润万物者。”人们很早就体察到.水是生命的源泉,万物的血脉;认识到水能铺天盖地,亦能滋润万物。如《玄中记》 所说:“天下之多者,水焉。浮天载地.高下无不至,万物无不润。”
中国哲人将水人格化了,孔犬子说:“知(智)者乐(yào)水。”就是说,智慧的人喜爱水。为什么智者乐水?盖因水涓涓点点,不舍细流,聚而为江,汇而为海,汪洋浩翰,宽广无比;其泉源滚滚,不释昼夜,顺流而下,遍予无私,赴险蹈火,在所不辞;又因柔和多姿,变化无穷,遇圆随方,能分能合,清如明镜,度量衡平。故《诗》 云:“思乐泮水。”晏子曰:“美哉,水乎!其浊无不深,其清无不洒。”水能洗浊扬清,载舟覆舟,以柔克刚,润物育人。水如时间的流逝,水是历史的见证,水如多思的心灵,水是智慧的象征。
文人墨客更喜爱水,盖因水具有美的质地,清灵纯结,变化多姿。细微如水珠,飞花溅玉;宏大如海洋,茫茫无际;悦耳如流泉,叮咚清脆;壮观如波涛,气象万千。清看诗人笔下美不胜收的水: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王维《 送邢桂州》 )
“楚水清若空,遥书碧海通。”(李白《 江夏别宋之惮》 )
“波涛万里堆硫璃。”(杜甫《渼陂行》 )
“半江瑟瑟半江红。”(白居易《 暮江吟》 )
“水光潋滟晴方好。”(苏轼《 饮湖上初晴后雨》 )
“层波万顷如镕金。”(刘禹锡《 洞庭秋月行》 )
千姿万态的水,描画不尽;千流万转的水功力无穷、俗语说“饮水思源”.人们对于养怡了人类的水,由衷的地赞美、热爱,甚而崇拜。可以说,一部文化史,就是由水滋润生长的义明史。
当人们将水称为万物之价,臂美她滋润万物,哺育人类的时候,也就是将水的崇拜与女性崇拜合而为一了。
在中国又化范畴内,水性属阴,恰她与柔美的女性相符。妇女承担了人类社会中双重生产的重任,她孕育哺乳了人类的后代。她的责任要求她宽厚、善良、慈祥、温柔和坚韧,她比男子更怜爱儿女,更具有牺牲自我的勇气,也更懂得自尊自爱。她象清纯和暖的温泉,她象宁静幽深的池塘,她象带来甜意的“沽衣欲湿杏花雨”她象带走哀怨的黄河“奔流到海不复回”。
秦观《 鹊桥仙》 词云:“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女性温柔似水,多情也似水。占乐府描写多情女儿“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莲,象征怜爱。柔情似水,流水含情。西方文豪巴尔札克也说:“爱情是一股纯洁的泉水。”莎士比亚则把恋人的眼泪称为爱情的波涛。中国古代自宋玉描叙巫山神女“旦为朝云,暮为行雨”后,常以水的化身“云雨”指男女欢情。如李自《 清平调》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李涉《 寄荆娘写真》 :“少年才子心相许,夜夜高堂梦云雨。”伫立长江边的巫山神女,也就成了司云雨爱情的女神。
人们崇拜水神,更崇拜水之女神。外柔内刚的水,也能化生强暴之力,形成洪水怒涛。故东西方神话中也有男性的水神共工,海神波寒冬。但是最能体现水的特性的还是女神。在西方,希腊神话中,竟有三千海洋女神和她们的母亲忒梯斯,还有狄俄涅和她的女儿美神阿佛罗狄武,又有关于美人鱼的奇妙传说。在中国,最伟大的女神,人类的始祖女蜗传说“蛇神”, 可见她与水族的渊源关系。“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落尽斑竹泪的湘妃,情系柳毅的龙女,钟情许宣的白娘子,不都是一个个美丽多情的水之女神吗?她们的性格处境各异,似都以水似的柔情赢得了人民的喜受。
当我们略微追溯了水与中华文化的关系,懂得了水与女性柔情的相似之后,再来看《 红楼梦》 主人公贾宝玉的奇谈,就不难理解了。他说:
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第2 回)
这确乎是一段空前奇妙,别开生面的话,联系宝玉一生行为来看,这段话可称为一种“女儿崇拜”心理的表现。
宝玉的女儿崇拜,导源于女性崇拜与女神崇拜,但又有其独特个性。
女性崇拜是原始人类在母系社会产生的一种带仪式性的现象。古印度的赞美诗《力格一威达》 曾这样赞美女神母亲阿蒂迪:“阿蒂迪是天空,阿蒂迪是大气。”“阿蒂迪是已出生的一切,阿蒂迪是将出生的一切。”这是一种祈获丰收和渴望种族繁衍的功利意识与仪式行为。《红楼梦》 中的女儿崇拜则纯然是非功利性的。它只是一种情的崇拜。包括宝玉对美女子的性爱意识、自愧意识和对男尊女卑社会的反叛意识。
爱美是人的天性。青春少女是人类美的代表。美丽年轻的女子受人爱慕,是十分自然的现象。宝玉说“见了女儿便清爽”,并不奇怪,这其实是人类共同的爱美天性的表现.贾宝玉与众不同的,是他爱得痴迷,只要见了美丽的女儿,他都用爱心去体贴一番。贾宝玉并不是唯女子是爱,他爱的主要是美貌的小姐、丫头,他特别讨厌那些已婚的女仆,曾说:“怎么这些人,只一嫁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但他对于嫁了汉子的凤姐,秦可卿以及香菱、平儿却不乏爱心、、可见美丽多情,才是他献爱的对象。和这些水灵灵的女儿相比,宝玉深滋自愧,他叹道:“料定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子,男儿们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甚至见了女性化的男儿秦钟等人,他也自愧“成了泥猪癞狗了”。自愧者虔诚地崇拜他所爱的对象,使他自己也渐渐女性化了。
宝玉的女儿崇拜是以男子作为反衬的。贬斥男子浊臭,不但否定了自我,而且否定了整个男尊女卑的世界。由此表现了人格平等、个性自由的愿望和对传统思想的反叛意识。中国传统文化中,占统治地位的是对上天(乾)的崇拜和对土地(坤)的崇拜。前者虚假,后者压抑。几千年中华文明,其实是在黄土的沉重压抑下艰难发展起来的。黄色的土地,象征着君权,象征着封建地主的统治权。天的崇拜实质上是压抑人的土的崇拜。曹雪芹的卓见是意识到天将倾而不主张补天。戏言“无才可去补苍天。”他对“终须一个土馒头”的压抑深恶痛绝。他鄙视“泥做的骨肉”为“浊臭逼人”,就是对黄土君权的公然反叛。他颠倒了历来视女人为“祸水”、“水性杨花”的观念,将女儿提到心中之神的崇高地位。他借助了远古的女性崇拜与民间对水之神的崇拜,构想出如此奇妙的女儿神话,希望用如水一般自由多情的新的崇拜来替代压抑人的黄土崇拜。
这东方的女儿神话,又不同于西方的女神崇拜。西方女神多出自大海,实为商业贸易的象征,因而西方的女神崇拜实质上是金钱崇拜。中国女神则生于江河,多的迫求自由幸福的痴情女子的化身。因而《红楼梦》 的女儿崇拜,可以说是基于情文化的情崇拜。
二、“心冤结而内伤”- “红楼”情结
红楼多情儿女,都是一些苦情人。他们的内心,常被某种情结纠葛缠绕而不得解脱。例如,贾宝玉有“恋红”情结,惧父情结等等;林黛玉有“还泪”情结,自恋情结等等;薛宝钗有“金玉”情结;妙玉有思凡情结;探春、迎春、湘云等有不同程度的自卑情结。凤姐有金钱权力情结等等。情结,是一种无意识的心理冲突,由一种被压抑的情感力量导致。现代心理学对情结的研究始于本世纪初。《红楼梦》 的情结描写比他们早了一百多年。中国古代对情结的认识则可追溯到先秦时代。
屈原在《 九章· 悲回风》 中吟道:
悲回风之摇葱兮,心冤结而内伤。纠思心以为线兮,编愁苦以为膺。心经结而不解兮,忍冬产而不释。
据此,中国诗人在2000 多年前已意识到“情结”这种心理现象。屈原就是一位被蒙冤情结苦苦缠绕的诗人。他竭忠尽智,以事其君,但“信而见疑,忠而被谤,”故其怨愤尤深。在他的九曲迂回,反复申诉的诗章中,跃动着一个被冤屈情结深深折腾的痛苦灵魂。他渴望追随先哲,报效祖国,又不忍叛离国君,远走他乡。在蒙冤含垢之中他压抑着自我,苦恋着理想,终于投清流以自沉来解除冤结。
现代心理学所谓“情结”,是由精神分析学家提出的专门术语,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构成某种特定神经错乱根因的各种被压抑意念的联结,就是情结。它存在于个人的潜意识中,对人的行为产生一定影响。有性爱情结、权力情结、全钱情结、自卑情结等多种类利。红楼痴情儿女都具有性爱情结。心中暗暗有了某个恋爱对象,星然理性匕不敢承认,但在行为上会不知不觉做出亲近恋人的表示,就是情结在作怪。例如薛宝钗因“金玉”之说,理性上总是远着宝玉,但是实际上,有事没事逛到怡红院,甚至还坐到熟睡的宝玉身旁,拿起袭人为宝玉绣的兜肚绣上几针,这种情不自禁的行为即因潜存于她心底的“金玉”情结导致。再如龄官恋着贾蔷,竟手持金簪蹲在花下画“蔷”字,画完一个“蔷”又画一个“蔷”,画了几十个也不歇淋了雨也不知,为何如此痴迷着魔,只因心中有了恋“蔷”情结。
凡情结,皆因爱到压抑而不能满足的本能冲动纠结所致,往往形成使人心烦不安的情绪郁结。象上 述二例缓缓排遣,造成下意识反常行为不过一时失态。倘在某种强刺激下将无法排解的情结掀动开来,则可能出现神经错乱及促发癫狂病症。便如宝玉闻紫鹃试探之言,以为黛玉真的回苏州,便急得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会说了。黛玉听到傻大姐说出宝玉宝钗成亲的事,也迷迷痴痴,脚下也软了,眼也直了。只因这一对痴情儿女心中旱有恋“玉”情结,在强烈刺激下不得排遣,故引起精神疮病。或者说,封建家族给他们的心理压抑过于沉重,无力冲决,他们只能用痴狂疯癫的方式抗议。妙玉走火入魔也因她内心的思凡情结不得排遣,由宝玉的问话,黛玉的琴章引发而生,究其外因,则是灭绝人性的教条清规压抑人的结果。宝玉又有“恋红”情结,即“那爱红的毛病”,吃胭脂、玩花儿、粉儿等。这是由他的“女儿崇拜”造成的心理变态。他的惧父情结与恋母情结,也有所表现。贾宝玉一见贾政就吓得发怔,而贾政也担心他“轼父轼君”,竟亲自动手一顿毒打,险些打死逆子。宝玉对母亲以及其他年长的贵夫人,如贾母、王夫人、邢夫人、薛姨妈、凤姐、大姐元妃都表现出依恋心理,不是滚到她们怀里,就是猴到身上。大约由于宝玉的特殊性,贵妇人们对他可以不拘俗礼,谁都乐意把他搂到怀里,(不管宝玉是否比她们长得还高),以满足她们本能的愿望。
自卑情结在红楼女儿中也得到充分表现。所谓自卑情结,是指人由于某种缺陷无法超越而产生的压抑苦闷感。奥地利心理学家阿德勒在其名著《 自卑与超越》 中说:“当个人面对一个他无法适当应付的问题时,他表示他绝对无法解决这个问题,此时出现的便是自卑情结。”《红楼梦》 中描写的自卑感与自卑情结大致有四种,一是女性的自卑,二是奴仆的自卑,.弓是庶出的自卑,四是孤儿的自卑。例如迎春懦弱胆小,不敢管事,心理上的原因便是庶出而造成的自卑情结。而林黛玉一想到自己没有父母兄弟就流泪,可见她内心散不开孤儿的白卑情结。
阿德勒又提出“补偿”的概念。他认为有自卑感并不是坏事,人可以通过努力克服缺陷或借助取代方式超越自卑而得到补偿。《 红楼梦》 描写了一些超越自卑实现补偿的人物与事例。如香菱身为下贱,却心慕雅女,要学做诗。宝钗不肯教,她就求黛玉,苦学苦吟,终于有所成就,被小姐们纳入诗社。从而对不能成为小姐的自卑心理实现了一种补偿。再如怡红院里晴妥、路月、秋纹、碧痕一排二等丫头,动不动就骂更次等的丫头为“没脸面的下流东西”,仿佛自己是上等人了,却恰好体现了因自卑情结生发的一种要求补偿的心理。
实现补偿的典垫是探春。她的心里潜隐着双重自卑情结。既是女孩儿,又是庶出。连凤姐在称赞她时就说:“只可惜他命薄,没托生在太太肚里。”因为“女孩儿,却比不得儿子,将来作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这种无形的精神压抑折磨着探春,使她渴望超越缺陷,获得更完全的小姐人格。她依靠聪明能予,机敏文雅而博得贾母、王夫人的疼爱和下人的敬重。南安太妃来府上贺贾母寿,贾母承令探春与薛、林姊妹出来见客。凤姐卧病时,王夫人又委托探春与李纨管家。她应该说得到补偿了,然而依旧摆脱不了庶出情结的纠扰。她遇事只认太大不认生母赵姨娘,更不认生母的兄弟为舅舅。赵姨娘闹起来,探春痛苦地说:“何苦宋!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探春的痛苦是太清醒了。她不能象迎春那样与世无争,太然处之;也不象湘云那样穿上男孩儿的衣装在假想中超越一下女儿的自卑。她要求平等,不能忍受侮辱;她希望自强,争取展施才华的机会。然而,在那“高情不入时人眼”的世上,她怎能超越人为的偏见呢?只有带着痛苦的情结远嫁异乡。被爱与恨的情结折磨得最为凄苦的女孩儿是黛玉,第87 回侧面写黛玉抚琴吟曲:“风萧萧兮秋气深,美人千里兮独沉吟。”其第三叠为:
子之遭兮不自由.子之遇兮多烦忧。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伴无尤。
曲中“烦忧”,正是心中情结。黛玉借楚辞吟曲,她的心也与骚人一样,冤结内伤,遗恨悠长!
三、“红楼”情痴抱恨长
“情结”所钟,是为情痴。
红楼言情,又不同于一般言情小说之言情,红楼之情的妙处。在一个“痴”字。此痴为儿女痴。贾宝玉被呼为“痴儿”, “痴公子”,黛玉被称为“痴擎”, “焚稿断痴情”。此痴为作者痴。书中自题诗云:“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或言某一写本末句作“痴中味”。
此痴又为读者痴。有读《 红楼梦》 而垂泪者,有痴迷而病者。道光元年《 耳食录》 载:“近时闻一痴女子以读《 红楼梦》而死。”父母焚其书,痴女呼曰:“奈何焚宝玉、黛玉?” 脂评《 石头记》 (《 红楼梦》 又名)甲戌本第一回前题诗曰:
漫言红袖啼痕重,一更有情痴恨长。红楼言情至极处,红楼言痴至妙处。不知“情痴”者,何从读红楼?
《 说文解字》 云:“痴,不慧也,从广。”在儒家学者看来,“痴”属于一种疾病,与“慧”相反。佛家戒痴,《 圆觉经》 曰:“我痴、我见、我慢、我爱、名四惑。’, “痴”被都徒们视为邪毒迷惑。
然而在文人雅士、青春儿女之间,“痴”却从邪病中脱胎而出,变为一个相当可爱的名称。这种现象,也算中华文化的一点奇趣吧。
若分而察之,痴有三义,一曰呆,二曰狂,三曰迷。痴呆者,不慧也,俗称傻。唐人卢仝《 示添丁》 诗云:“父怜母惜掴不得,却生痴笑令人暖。飞红楼梦》第73 回写傻大姐即题为“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痴狂,犹如疯颠。汉代王充《 论衡》 说:“有痴狂之疾,歌啼于路,不晓东西。”唐孟浩然诗云:“积恨成狂痴。”《红楼梦》中既称宝玉为“痴儿”,又说他“一时有天没日,疯疯傻傻。”
痴迷者,爱之极也。宋人秦观偶题诗云:“痴心儿女挽留春。”《 大藏法数》 云:“迷惑之心,名之为痴。《红楼梦》 第30 回写龄官之痴爱即题为“椿龄画蔷痴及局外”,观画蔷者也痴迷忘返。
情痴之痴,兼有此三义,以爱为核心,以呆为神价,外露为狂,内感为迷。乃是一种忘却世俗常理常情的心理状态。医生视之为精神病,教育家评之日低智。但痴老似疯却还不是疯子,近傻却并不是白痴。学者以痴为专注:名士赞痴为高雅:佛门戒痴以为魔障,才子爱痴以为风流。
在崇尚人品风度的魏晋六朝,“痴”成为狂放不羁之士的一种美趣。东晋承相王导曾称赞过江后常流涕悲哀的名士任育长曰:“此是有情痴。”南朝沈昭略“性狂隽,不事公卿,使酒仗气”,佯狂若痴。一日,醉后遇见王约,他乘醉戏之曰:“汝是王约邪?何乃肥而痴?”王约答道:“汝沈沼略邪?何乃瘦而狂?”昭略抚掌大笑:“瘦已胜肥,狂又胜痴。奈何王约,奈汝痴何!”东晋著名画家顾恺之则被称为“才绝、画绝、痴绝。”凡此类痴人痴事均传为佳话美谈。唐宋以来,“痴”更多指儿女恋情方面。如白居易《井底引银瓶》 诗云:“寄言痴小人家女,慎勿将身轻许人。”元棋《 连昌宫词》 曰:“归来如梦复如痴,何暇备言宫里事。”秦观词描写女儿之态:“支颐痴想眉愁压,咬损纤纤银指甲。”元代诗人戴表元诗云:“请君焚香盟手拜此贴,归洗人间儿女痴。”然而既有痴情,何能洗尽?
最有代表性的是欧阳修的名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情之痴,己成为人生不可分割的一种美,已成为中华文化中一朵奇特的花。
然而“情痴”又有两极,一为情之极;一为痴之极。
欧阳公咏“情痴”之句见于《 玉楼春》 同:
尊前拟把归期说,未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离歌且莫翻新阙,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
这首词委婉动人地描写了儿女惜别的痴情。“不关风与月”,是说纯白然的景物并非引起愁恨的原因。愁恨本在社会人生中,只有尽情满足人的感情欲望,才没有遗憾。这里,“情痴”一语,隐含二义:一是人生应有的儿女深情,二是超乎常情的尽情之痴。
《 红楼梦》 更分明地将这两极称之为正邪两赋,认为天地方正气与邪气两赋于其人,则为“情痴情种”,而呈现出两极合一的奇观:
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千万人之上;其乘僻邓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千万人之下。(第2 回)
作者借贾雨村之言,又列举了唐明皇、宋徽宗、秦少游、唐伯虎、卓文君、朝云等~系列历史人物来佐证他的情痴两极之说。例如唐明皇李隆基,即位前后,励精图治,英武过人,此一极;而宠爱玉环,淫乐误国,痴迷不省,又一极。有此二极,方可称为情痴。倘无聪俊灵秀之气,却为乘僻邪谬之态,则只能叫做呆傻疯颠,而不配“情痴”美名。
其聪俊灵秀之气,即“水做的骨肉”所显露的合于常情的人才美。其“乘僻邪谬”之痴,则是超乎世俗,反抗传统,不近常情的人格气质。例如红楼十二女伶中的小旦龄官,之所以能称之为情痴,就具备两极之美。一方面,她才貌出众,唱得最妙,此为灵气之极;另一方面,好又生性孤傲,不为权势所动。凡宝玉所到之处,无论老小雅俗之女性,无不以与之交往为乐,而惟独龄官例外。宝玉专程到梨香院陪笑请她唱曲,不想龄官竟躲避他,正色说道:“嗓子哑了,前儿娘娘传我们去,我还没有唱呢!”此则为乖僻之极。既含聪明灵秀之气,又具乖僻邪谬之痴,如宝玉、黛玉、妙玉、香菱、龄官者,是为情痴。
红楼言情,却又将真事稳去,设以太虚幻境,借助假语村言搅以家政纠葛,叙说婚丧起居,几 类“百科全书”。其千头万绪,令人眼花缭乱;十面埋伏,惹动百家争鸣。然而贯串全书的第一主主人公为贾宝玉,已是公认无疑。宝玉等红楼儿女最突出的特点是痴情,也当无疑。无论续书原作,这些痴情儿女都遭遇不幸结局,则又无疑。由此三者可见,红楼主旨,原在表现情痴之恨。
红楼之痴情,不同于世俗之色情黛玉、晴雯等痴情儿女,最动人处在纯情。她们痴痴地奉献着爱.或者无意于爱而爱;她们追求的是精神的自由解放,而鄙弃为功利目的婚爱;她们矜持于人格的纯洁高尚,而不容纤毫污秽凌辱;“质本洁来还洁去”,宁可抱香饮恨终而死,决不嫁狗从鸡,任人宰割。诚如晴雯临终自白,他们并无私情。他们拥有的,是天地古今儿女之至情。
专司人间风情的警幻仙姑将情淫分为两类,一为皮肤滥淫,一为“意淫”。她开导宝玉道:“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眶毗。”所谓意淫,即痴情,儿女之纯情,是排除了强占与勾引,凌辱与亵渎的纯洁之情,是自由平等、互敬互爱的真挚之情。然而在那样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的世上,儿女纯情竟遭嘲谤睚眦。全无私情的晴雯、芳官被视为狐狸精。相反,贾琏私娇的荒淫之事,在贾府老祖家看来反而是正常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 (第44 回)
在这样正邪不分、黑白颠倒的世界,痴情儿女只有饮恨而亡了。于是,情烈之女金钏投井而死,尤三姐饮剑而亡,司棋和她的恋人双双自尽,横下心不嫁人的鸳鸯殉主而死,黛玉、晴雯更是含恨而终。惜春、紫鹃、芳官等痴情女儿则走了出家为尼的痛苦绝情之路。痴情男儿宝玉、湘莲也看破红尘,飘然出家。曾几何时,花飞蝶舞的大观园,就落得红消香断,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们用宝贵的生命向吃人的世界提出了最悲愤的抗议。
人生最美好的,最有价值的青春儿女被毁灭了,孰能不悲?作者自云:“一把辛酸泪”,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脂砚斋甲戌本第8 回批曰:“作者是欲天下人共哭此情字。”王府本第32 回批曰:“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士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所悲者何在?在情痴抱恨而已。
《 红楼梦》 犹为情痴作传,按曹雪芹的构思,书末尚有类似“封神榜”的“情榜”。可惜他的钗册与“情榜”尚未编完,就“泪尽而逝”,或者虽编而失散。好在这一群儿女情痴,他已经描绘出来,“情榜”的主要对象,已见于第5 回“太虚幻境”。况且,神龙见首不见尾,作者或许是有意留下一些空白,令后代情痴游刃其中,尽情填补,岂不更为有趣?
“情榜”云者,盖如《 水浒》 将108条好汉排列座次,发以某星煞名的一个名单。即将书中的写痴情儿女排出名单,安上“情烈”、“情种”之类的称号。我们由脂砚斋的批语中知道,在情榜上,宝玉称为“情不情”,而黛玉称为“情情”。脂评《石头记》 己卯本第19 回有批语评说宝玉曰:
听其囫囵解之言,察其幽徽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碗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说不得贤,说不得愚;说不得不肖,说不得善,说不得恶;说不得正大光明,说不得混帐恶赖;说不得聪明才俊,说不得庸俗平凡;说不得好色好淫,说不得情痴情种。恰恰恰只有一颦儿可对。令他人徒加评论,总未摸着他二人是何等脱胎,何等心臆,何等骨肉。余阅此书亦爱其文字耳,实亦不能评出此二人终是何等人物。后观“情榜”评曰:“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此二评自在评痴之上,亦属国田不解,妙甚。
由此可见,宝玉与黛玉是“情痴”中的“情痴气较之痴情众儿女,更有“痴’之妙,更多“情”之恨。不知痴中味,难了个中情。
【原载】 《武汉教育学院学报》1994 年总第13 卷第5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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