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子?楔子?《白蛇传》?《红楼梦》
中国古代的戏曲和说唱文艺作品,都有这么一个特点:在叙述正文之前,往往先讲一个“ 引子”,旧称为“入话”,引入作品的正题。最初,这种“引子”的作用,主要是为了当时 “说话”、“演戏”实际需要,与作品的内容有没有联系,无关大体。后来,随着戏曲和话本艺术的发展,作品运用“引子”的艺术也逐步得到了发展和完善,成为正文有机的铺垫。它所叙述的内容与正文或相同,或相反,或相关,在思想内容和艺术结构上加强了与正文的映照,造成一种引人入胜的效果。在戏曲和说唱文艺基础上发展起来的长篇小说,它们的开头一般称为“楔子”或“缘起” ,起的正是戏曲、话本“引子”入话的作用,同样来源于民间说书艺人的口头艺术。小说的 “楔子”,不再只是注重实际效用了,而是把映照正文内容放在首要地位,其内容或寓言、或传说、或神话等等,无不关联全书的题旨。
《白蛇传》的“引子”,是白娘子作为一个蛇仙不恋天堂生活,决意下凡到人间的那一段故事,在许多戏曲作品里,这一段引子是佛祖如来讲说因果轮回的内容。如清代黄图珌《雷峰塔传奇》开端的“慈音”一折,由如来佛上场说东溟白蛇青鱼,“顿忘皈依清静,妄想堕落尘埃。”这白蛇与如来佛“座前捧钵侍者”许宣有宿缘,故令降生凡胎,了此孳案。但恐“逗入迷途,忘却本来面目”,因此才“明示法海,俟孳缘圆满,收压妖邪。”方成培《雷峰塔传奇》第二出“付钵”亦起“引子”作用。事实上,有“灵蛇下凡”、“如来说法 ” 这个引子的《白蛇传》作品,在各种体裁里占的比例很大。带“引子”的白蛇传作品,似乎都罩有一层宗教的迷雾。因此,“如来说法”一类的“引子”历来被论者们视为糟粕,认为是作者按阶级意图替白蛇传故事加上去的因果循环注释。对此,笔者认为,白蛇传的神话引子尽管带有明显的因果轮回的宗教色彩,但却是作品的有机组成部份,它不但符合中华民族的审美接受习惯,同时也是社会环境使然。只有让作品披上一层宗教外衣,才能在那文网恢恢的封建时代得以问世,使“正人君子”们对这个具有强烈叛逆精神和斗争精神的幻想故事看得顺眼些。
《红楼梦》在结构形式上,学习了民间说唱文艺“引子”的手法,运用了一个起“入梦” 作用的“楔子”。这个楔子,是几则千古未闻的神话故事:第一回的“女娲补天”、“木石前盟”和第五回的“太虚幻境”。这几则神话故事,看似荒诞不经,实则与现实的关系异常密切,对全书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是我们理解《红楼梦》的钥匙。神话是原始社会的产物,是原始初民对自然、社会的不自觉的艺术加工,是初民们把理想和现实混为一谈的产物。随着自然力之被人类支配,产生神话的基础也就消失了,但原始的神话还会在群众口头上继续流传,后代人还会以自觉的艺术方式、运用幻想的手法,创造出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在这里,人们便把带有神话色彩的故事称为“神话”、《白蛇传》的 “引子”和《红楼梦》的“楔子”,便是几则这样的神话。
了解中国古神话的人,读了《白蛇传》和《红楼梦》之后,都会得出这样的结论:这几则神话是作者在古神话基础上新创造出来的。蛇的神话,古巳有之,但古神话资料中没有“灵蛇下凡”的记载,是后世的群众创造的。女娲补天的神话,《淮南子》等古书中都有记载,但从未提到过女娲补天时还剩下一块石头,更没说到这块剩下的石头如何通了灵性幻形入世等。“木石前盟”和“太虚幻境”的神话更是不见经传,千古未闻,这从作品中一系列人名、物名、地名中,透露了它们是虚构而成的消息。《白蛇传》的神话引子和《红楼梦》的神话钱子,具有浓厚的浪漫主义气息,给作品抹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对于这两部作品,引子和楔子不是可有可无的,它富有隐喻、象征和哲理的启示,神话与作品的内容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与当时的现实社会也是紧密相联的,神话到底是现实的反映。《白蛇传》以神话中那条修炼千余载的灵蛇幻形下凡为开端,又以它升上天界为终结,她下凡后经历的一幕幕人间悲剧,构成一部《白蛇传》的主体故事。《红楼梦》则从神话中那块顽石幻形入世为开端,又以它的返本还原为终结,顽石幻形入世后见到的一幕幕人间悲剧,构成了《红楼梦》的主体故事。两部作品,分别通过灵蛇和顽石的经历,从幻想世界引入到现实世界,再回到幻想世界,使现实和幻想统一起来,创造了独特的艺术境界。离开了顽石故事与主体故事的纠葛,我们就无法探讨《红楼梦》”的主题思想。同理,要对《白蛇传》作深一层的探讨,也离不开对灵蛇故事与主体故事间纠葛的分析。
二、引子和楔子的作用
考察《白蛇传》的神话引子和《红楼梦》的神话楔子,我认为它们在以下方面具有大致相同的作用。
1.保护作用。不管《白蛇传》如何写西天仙界、水漫金山等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故事情节;也不管《红楼梦》如何写青梗峰无稽崔的奇闻怪事及太虚幻境的天国风光,但实际上它们都是现实主义的杰作,作品中所展示的人和事都是那个时代形象的反映,展示的是人世间的悲剧。作为引子和楔子的神话故事,绝非要把读者引入向那虚无缥缈的天国,也不仅仅是为了给作品增加浪漫主义色彩的艺术魅力,我们只要认真分析一下作品所产生的社会历史背景和所描绘的思想内容、生活内容、就会发现作品运用神话故事作为楔子或引子,是有着难言的苦衷的。当时,封建文网恢恢,而《白蛇传》和《红楼梦》所要表达的思想又是非常深刻的,因此作者不可能无所顾忌而直抒胸怀。所以,《红楼梦》一开始就运用了几则神话故事,借“通灵”说此“石头记”。其实,石头只是托辞而已,作者故意要把“真事隐去”,只好 “假语存言”敷衍出来。并且,作品最后又归结到神话中去,看似不涉世事,而《白蛇传》一开始运用了一则灵蛇下凡的故事,借白蛇幻为人形演绎“白蛇传”。其实,“白蛇”亦只是托辞而已,群众不外乎是借这幻想的外衣,把那极富现实反抗精神和斗争精神的故事创作出来。许多研究者认为:这两部作品带有浓厚的宗教神学色彩,尤其是后者。
确实,一部《红楼梦》,一开始便是那一僧一道将石子一夹带才演绊出来的故事,而作品中描写的宗教信徒和宗教场面也不少。《红楼梦》又名《情僧录》,说是“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似乎真是宣扬佛教思想了。书中许多地方表现了道教的色彩,尤其是“太虚幻境 ”的描写,都是道教道观的反映。而实际上,《红楼梦》绝不是一部宣扬宗教信仰的书。书中一再说到“玄机”,只不过是利用道教的神秘色彩制造烟雾弹,掩盖其贬斥当时社会的现实内容,而并非真的宣传道家思想,对道教、道士甚至给予了不留情面的调侃、讽刺。比如对张老道和贾敬的描绘,对和尚、尼姑的描写,对妙玉、智能等被宗教所践的描写等… …表面上写宗教,实际是嘲弄世俗的宗教信仰。
《白蛇传》一开始便是佛祖讲说因果轮回,说白娘子到人间将贻害生灵,要她罚愿而去。白娘子发了愿,最后果然应言被压在塔下,似乎命运早在冥冥之中安排好了。而通篇故事,都不断有和尚、道士涉足,干涉白娘子的爱情生活。总之,《白蛇传》似乎很难说没有描写宗教。但实际上,作品并不是宣扬宗教,也不是号召大家去信教。作为如来佛在人间的代理人的法海,奉了主子之命到下界专跟白娘子作对,他虽属正道,但却被描绘成拆人姻缘、多管闲事的恶和尚,有些作品甚至说他最后钻进了螃蟹壳里。从这里,我们可以看见作品反宗教的端倪。
为什么《白蛇传》和《红楼梦》都笼罩着一层宗教迷雾呢?我认为原因有这么几个:一是当时封建势力的压迫剥削,农民起义的一次次失败,社会局面的动荡不安,给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悲观和失望,这样的社会现实和思想情绪,正是宗教生长的好机会,曹雪芹和《白蛇传》的作者们不可能不受到影响。二是文艺本身与宗教就有极其密切的关系,纵使作者没有宗教信仰,而社会上由于有宗教信仰的存在和影响,文艺作品不可能不加以反映。三是借宗教神学的外衣,表达作者的直实意图,这是可以理解的。对于《白蛇传》和《红楼梦》的宗教色彩,我们可以理解为是人们不满现实、否定现实,但又摆脱不了现实的苦闷和压抑的思想情绪在文艺上的反映。从某种角度讲,这真实地反映了那个社会的反动和黑暗。
2.体现作品的艺术构思。作为《红楼梦》楔子的三个神话故事是互相联系着的,它们是三位一体的东西。女娲补天的神话,引出了那块未入选的顽石,这通了灵性的顽石,被那一僧一道一夹带,就引出了第二个神话故事“木石前盟”来,顽石“身前身后”的一番经历,即演成一部《石头记》。宝黛爱情是《石头记》的重要线索,它是在现实中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而作品中统摄宝黛爱情的,是神话楔子里关于“木石前盟”的浪漫主义描写,渗透了浓重的感情音调。只要我们细细研究宝黛爱情的悲剧和他们的悲剧性格,就不难看出:天上人间到底一样,神话毕竟是现实的反映。顽石幻化成贾宝玉身上的通灵宝玉,它陪着贾宝玉梦游了“太虚幻境”——作为楔子的第三个神话境界。小说描写了“大观园”这个“女儿国 ”,描写了女儿们在这里演出的一幕幕悲剧。作为组成楔子的太虚幻境,实在是人间女儿国的理想化,是理想化了的大观园。太虚幻境,对大观园里众多女儿们的个性面貌、生活际遇、悲剧命运都作了高度的艺术概括,它的警示与现实中大观园的悲剧在前后辉映中融为一体,开拓了作品的意境,深化了作品的主题,丰富了作品的形象。写的“梦”并非梦;“警幻 ”,即警实、警现实也。在太虚幻境,女主人警幻仙姑充当了梦演《红楼梦》的总导演,对一部《红楼梦》的情节、故事、格局进行了高度浓缩后的彩排。“曲演红楼梦”的十二支曲子,预示了“金玉”与 “木石”的结局,预示了女儿国中众多名媛闺秀的性格和终身结局,预示了宁荣二府“遗之子孙虽多,竟无以继业”,“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只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运尽数尽,不可挽回”的命运。“曲演红楼梦”,是全书的序幕和纲领,暗示了情节的发展和结局。
《白蛇传》中,女主人公是灵蛇变的,这就给一部作品奇特多姿的风貌奠定了基础。象主体故事中端午惊变、盗仙草、水漫金山、断桥及合钵等,都非一般情节,非修炼千载的灵蛇不可为。在作品引子中,尽管笼罩着浓厚的宗教氛围,但白娘子敢于要求自由解放,要求恋爱婚姻,表现了冲破礼教的勇气和主动积极精神,体现了初步的民主主义思想,引子为白娘子后来与许仙的恋爱婚姻的主体故事,定下了基调。释加牟尼查见白娘子要到人间,恐她“逗入迷途,忘却本来面目”,便“明示法海,俟孳缘圆满,以压妖邪”。有的异文说:佛祖言她将有害生灵,差神仙阻止,未成,便要她罚愿而去;白娘子为了尽快来到人间,答应了“ 如有违背、镇压奴身”的诺言。这就为白娘子斗争历程的艰难困苦,为法海时时横加干涉埋下伏线,还为作品的悲剧结局定下了基调。从这种角度讲,“灵蛇下凡,如来说法”这一引子,实在是一部《白蛇传》的彩排,也可以说是故事的纲领。
这里,有必要讨论一下宿命论艺术结构问题,许多研究者都提到《白蛇传》的引子“灵蛇下凡、如来说法”是肖极的东西;认为这种把一切说成是命中注定的宿命论艺术结构是唯心主义的论调。对此,我有一个不成熟的看法:中国古典文艺作品,几乎都难逃出宿命论艺术结构的框框。《水浒传》里的“叛徒们”开篇便点明他们均系魔星转世,扰乱神州乃天数注定;《说岳全传》中写岳飞原是一只大鹏金翅鸟,曾在佛祖面前啄死母乌龟,后来乌龟转世为秦桧的妻子,便与秦桧密谋害死岳飞,岳飞的死看来是在劫难逃;甚至连中国最伟大的古典小说《红楼梦》,也无法开脱宿命论艺术结构的“罪名”,“木石前盟”便是前世姻缘,“太虚幻境”里“曲演红楼梦”,早把大观园中名媛闺秀们的命运安排好了。神话学家袁珂先生曾说过这样的话:宿命思想,是中国一切小说的哲学基础,这话也许说得稍嫌绝对。但用来说明中国古典文艺作品中普遍渗透着宿命思想,是恰当的。
“既然宿命论式的结构是这一时期文学艺术的一个特点,悲剧人物的悲剧结局在悲剧行动还没发出之前就安排好了,不管悲剧人物有罪无罪,一种外在的超自然的力量已规定了他的悲剧性结局。那么,笼罩在室卷《雷峰塔》整个结构上的宿命论思想就失去了实在意义。因为这是一个公式化、普遍化的现象,表现出来的意义当然虚化了。这种虚化,在它的内容包含着深刻的现实主义精神的时候,在人们看不见前途充满了感伤主义情绪的时候,在白娘子这个艺术形象已经从宗教精神里异化出来的时候,更为突出,更为强烈。只有这样认识,我们才不会被一些表面现象所迷惑,才能拨开笼罩在室卷《雷峰塔》以及其他白蛇传里说的迷雾,看清它们现实主义的内容,看清白娘子的悲剧结局是她悲剧行动的必然结果,而不是上天安排的”。(陈伯君《论室卷〈雷峰塔〉的悲剧思想》)。
只有这样理解,我们才能认清《白蛇传》、《红楼梦》等作品中引子、楔子表现出来的宿命论结构绝非什么命中注定、前世孳缘,而实际上只是一种创作上的套式,作者们试图用宿命论的教义去解释现实生活中不合理的现象。
3.增强作品的悲剧性。关于《白蛇传》的结尾,白娘子被镇在了雷峰塔下,许多异文甚至是这样描写的:她最后放弃了自己曾强烈追求的理想和愿望,屈服于她曾势不两立的对立势力,而去皈依了佛法。如清代室卷《雷峰塔》,黄图珌、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以及现代许多戏曲和民间故事皆如是说。这从阿英整理的《雷峰塔传奇叙录》可见一斑。有些研究者认为,这样的悲剧结局歪曲了白娘子的反抗形象。其实,这是白娘子命运的必然结局。想当年,白娘子不恋天庭生活,甘愿废弃千余载修炼的“正果”,一心下凡追求爱情生活,追随意中人许仙。佛祖有言在先,说她将有害生灵,将被镇于塔下。这个神话引子,说明白娘子明知前进途中灾祸将会接踵而至,最后结局会不如人意,但她还是毫不动摇,顽强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生活,为了爱情,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她用自己的毁灭来证实了恶势力的顽固和强大,从而在精神上痛楚地承认自己力量的弱小和担当不起历史的使命。这种斗争精神和牺牲精神,正是白娘子形象的价值所在。可结果,她失败了。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这便是悲剧。这悲,是何其壮!何其痛!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悲剧,而是一种精神悲剧,一种时代精神悲剧。这种悲剧,不单使我们认识到封建社会的黑暗和反动势力的强大,认识到白娘子代表的那种历史必然要求的势力的弱小和不成熟,还在于她的那种敢于和命运挑战的悲剧行动对社会和人们产生的巨大影响。在这悲剧后面,蕴藏着一股强大的潜在力量。从这种意义上讲,《白蛇传》开端的“引子”绝不是“蛇足”,而是作品的有机组成部分,增强了作品的悲剧思想和悲剧意义。
同样,整部《红楼梦》,渲染着一种沉痛的宿命论的悲观情调。神话楔子早已预示了故事的发展方向,“太虚幻境”里的册子里暗含着每个人物命运的结局。整个悲剧的推进,悲剧里每个节奏的调度,表面上似乎一直被“命运”左右着。其实,作品情节的发展中,自然进程早已冲破了宿命论的迷雾、宝黛爱情的毁灭和贵族之家的衰落并非“报应”,而是那个社会历史环境下的必然产物。尽管神话楔子并未支配主体故事的发展进程,但它预示了作品的悲剧结局,具有隐喻和象征意义。比较起来,《红楼梦》的引子在表现作品悲剧思想方面,没有《白蛇传》的引子那么大的效应。
【原载】 《成都大学学报》1991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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