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我听过这样的话:“《红楼梦》老是描写吃吃喝喝一类的事情,叫人厌烦,看不下去。”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红楼梦》是一部以描写贵族大家庭生活为题材的小说,这固然决定了它离不开对那个特定阶级的生活及其环境的具体描绘,包括大量的所谓吃吃喝喝的场景描写。但它决非无目的地只作日常生活琐事的记录,而是通过它表现矛盾冲突,推动事件的发展,同时又总是着眼于写“人”,揭示人物的性格。因此,即使是描写日常生活,也同样具有动人的艺术魅力。如果抽掉这些描写,那就等于抽掉了全书的一个重要的艺术特色,《红楼梦》也就不成其为《红楼梦》了。
小说第八回有这么一个片断写薛宝钗偶染小恙,贾宝玉去探视,宝钗已病愈,恰巧林黛玉也来了,于是薛姨妈摆茶烫酒款待他们。写的正是所谓吃吃喝喝的事,它文字不多,情节也不复杂,却含义丰富,深具匠心,耐人寻味。
我们知道《红楼梦》写到第五回,主要人物都出齐了。但是人物出齐,不能只让他们各行其是,互不干扰,只有把他们凑到一块,让他们彼此交锋,发生矛盾冲突,才能显示各自不同的思想性格,描绘出鲜明的个性。正是出于这个目的,作者安排了这一章节。他根据自己的艺术构思让贾宝玉去探薛宝钗的病,在这过程中先写“奇缘识金锁”,“巧合认通灵”,点出了“金玉之缘”,初步接触贾薛的关系,也就为正式描写贾宝玉、林黛玉爱情悲剧拉开了序幕。作品提示,就薛宝钗来说,她对着宝玉那块通灵宝玉上刻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一连念了两遍,就点出她已意识到这两句和自己项圈上的正是一对儿。她满心喜悦,只是不肯外露。就宝玉来说,这时对薛宝钗的美貌和健康的躯体也不无羡慕之心。“宝玉此时与宝钗挨肩坐着”,好不亲密。那么,“金玉良缘”果真可以顺利缔结么?这给读者构成了一个悬念。紧接着,作者就安排“林姑娘来了”。于是,三位主角一起登场,矛盾斗争随着展开,故事情节热闹起来。
林黛玉一来,妙语惊人,第一句说的是:“哎哟!我来的不巧了!”随后又说了一句:“早知他(指宝玉)来,我就不来了。”你看,三个人刚坐在一起,尽管“宝玉等忙起身让坐”,黛玉的话也是笑着说的,表面上客气融洽,但它掩盖不了那针锋相对的紧张气氛,三位主角之间的矛盾冲突一开始就显现了出来。
如果在作者笔下,矛盾冲突仅仅停留在三角恋爱式的老框框上,如果黛玉的不悦只是一般妒嫉和“小心眼”,那写法也就落入俗套,极其一般。作者高明之处,正在于他有意识地把人物之间的矛盾表现为具有社会意义的冲突,从而使这一片断丝毫不脱离全书中心,并且有力地为深化主题服务。顺着下去,小说中薛姨妈请他们喝茶吃酒那一情节,正是如此安排的。
薛姨妈请喝酒本来是件平平常常的事。且看作者怎样妙笔生花,通过喝酒这一情节把不同人物置于同一事件中对立得更加鲜明。薛姨妈见到宝玉、黛玉都来了,自然“摆几样细巧茶食,留他们喝茶吃果子”。恰巧这时宝玉夸赞前日吃了珍大嫂子的好鹅掌,薛姨妈一听也就连忙把自己糟的取了来给他尝。于是宝玉笑道:“这个就酒才好!”情节自然地发展到“酒”上。宝玉说只爱喝冷的;薛姨妈马上反对道:“吃了冷酒,写字手打颤儿。”这看来似乎是写老人家的脾性,其实不然,“写字手打颤儿”对于一个准备去读书进取的人可是件大事。薛姨妈无限关切贾宝玉科举成名的心事,恰恰在这点上敏感地表现出来。薛宝钗呢,完全赞成她妈妈的意见。但她却从另一角度说:
宝兄弟,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的,难道就不知道酒性最热,要热吃下去,便凝结在内,拿五脏去暖他,岂不受害?从此还不改了呢。快别吃那冷的了。
这话表面听来,宝钗在与宝玉大讲健身之道。不,“亏你每日家杂学旁收”这句话才是她的真意。这话正面看似乎还有些赞扬之意。但正如脂砚斋读到这里所指出的“是书勿看正面为幸”。这句话应倒过来看。宝钗说宝玉“杂学旁收”,其实意带讥讽。她向来最反对宝玉偏爱“杂学”,不肯把心专用在四书五经那些“正经”学问上。她一心希望宝玉通过举业正途,早日博取功名富贵。这和她妈妈怕“写字手打颤儿”,会影响读书成名是一路心思。因此,一遇机会,就不约而同地流露出来。“从此还不改了呢。”这话说得十分恳切,而这实际上是在指责宝玉遇事不循规蹈矩,奉劝他要沿着封建正统的道路走去。这里,薛氏母女根深蒂固的封建传统观念清楚地表现了出来。
林黛玉面对刚才那一幕,却“磕着瓜子儿,只管抿着嘴儿笑”。她笑什么呢?看来,她对“冷酒”、“热酒”、“写字手打颤儿”这类问题毫无兴趣,一言不发。而这沉默也约摸可以看出个倾向来。跟着,作者又别出心裁地安排了一个精采的细节,“可巧黛玉的丫环雪雁走来给黛玉送小手炉儿”。你看:
黛玉因含笑问他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雪雁道:“紫鹃姐姐怕姑娘冷,叫我送来的。”黛玉接了,抱在怀中,笑道:“也亏了你倒听他的话,我和你平日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呢!”
这可真是“传神”之笔,把个林黛玉写活了。“难为他费心——那里就冷死我了呢!”表面上是就送小炉说的,实际是冲着宝钗说:喝点冷酒,那里就会冷死,那里用得着你这么煞有介事,费尽苦心!“也亏你听他的话!”表面上是责怪雪雁只听紫鹃的话,实际是冲着宝玉说的,意思是,你为什么对宝钗那么顺从,依她的话竟“比圣旨还快呢!”黛玉这番话固然也表现出对宝玉的爱,她专心致志地爱宝玉,也希望宝玉同样专注地爱她。这样就容不得中间插进个第三者。但是,往深一层想,她其实是间接地表现出对宝钗刚才的那番话不以为然。“只管抿着嘴儿笑”,这表情,显然是对宝钗的“高论”表示不服,而且还带着轻蔑的嘲讽。再说,如果她认为宝钗那番言论确实有理,那么见到宝玉听宝钗的话,她现在也不至于生那么大的气,责怪他把宝钗的话当“圣旨”。这里,作品透过黛玉双关的语言、不屑的神情的描写,把她对封建礼法的不满点出来了。通过这一情节,作者开始在我们面前展示了两种对立的思想性格。
为了使人物形象的对比更加强烈,作者进一步把人物置于更尖锐深刻的矛盾冲突中,让他们进行更激烈的思想交锋。顺着喝酒这一情节的发展,写到宝玉三杯过去,正在“心甜意洽”之时,他的奶母李嬷嬷上来拦阻,而且说:“你可仔细今日老爷在家,提防着问你的书!”这真是神来之笔。宝玉与他父亲贾政一个是封建叛逆者,一个是封建卫道士,一向在读书仕进问题上存在着尖锐矛盾。就是这回书开头写宝玉去薛家时,作者也不忘记点一笔:宝玉为了避开他父亲所在的上房,“宁可绕着个远儿”走。父子关系之紧张可以想见。现在李嬷嬷又搬出“老爷”来对敢于叛逆的宝玉施加封建道德淫威的压力。尽管贾政没有出场,那短短一句话,正好写出了贾政封建卫道士的凶相。从吃酒这么一个平平凡凡的情节,能开掘得这么深,既点染出宝玉父子之间如此深刻的矛盾对立,又展示了酒席上的不平静,将人物卷入了宝玉父子矛盾斗争(实际上是封建礼教与叛逆思想的斗争)的漩涡。这真不能不使人佩服作者洞察和表现现实的工力过人。
宝玉听了李嬷嬷的话,“心中大不悦,慢慢的放下酒,垂了头”。这一笔活画出他既不愿受封建礼法拘束而又无法不倚靠那封建家族的内心矛盾。就在此时,“黛玉忙说道:别扫大家的兴!”还鼓励宝玉以“赌赌气”的方式进行抗争。这里,黛玉面对封建礼法,可谓敢于挺身而出。薛宝钗呢,她听到李嬷嬷的话后,一声不响,噤若寒蝉。这恰恰又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不妨回想一下,当薛姨妈说出“吃冷酒手打颤儿”的时候,那个一向“罕言寡语”的薛姑娘是如何一反常态,立即响应,并且慷慨激昂地作了大段发挥;那时,黛玉是默然不语。如今,提到老爷“问你的书”,恰恰相反,宝钗一言不发;黛玉则尽管刚呕过宝玉的气,还是毫不犹豫,立即支持宝玉加以反击,钗黛两人行事竟如此大相径庭。人物什么时候说话,什么时候不说话,不是偶然的,它由思想性格决定,而思想性格归根结蒂又受社会的阶级的根本因素所制约。因此通过这一情节,不仅刻画了她们鲜明的个性,而且揭示了她们是两个思想本质截然不同的对立的艺术形象。
在作品中作者构思一个情节,描绘一个片断,总力图使它成为全部故事情节中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这里“吃酒”的情节也正是如此。它不仅第一次把三个主人公集合在一起,展开了矛盾,也为以后的故事发展埋下了伏笔,甚至还预示出主人公必然发生的悲剧结局。例如“提防着问你的书”,就为下文第三十三回《不肖种种大承笞挞》贾政下狠心要打死宝玉那场决战遥作铺垫。不能设想没有众多的有如本回“吃酒”之类生活琐事中所反映的矛盾积累,就会突然发展到那种你死我活的决战高潮。又如贾宝玉吃完酒后,回到贾母房中,作者似不经意的点了这么一笔:“贾母尚未用晚饭,知是薛姨妈处来,更加喜欢。”这一“更”字其实也就预示了贾林的恋爱终归要以悲剧收场。因为封建婚姻毕竟是由“父母之命”决定的。这个吃酒情节的尾声,原来含有这样的深意。
此外,在这一片断中还写到珍大嫂子、薛姨妈如何以鹅掌、细巧茶食、上等酒来接待宝玉;写到宝玉平平常常去一趟只隔道墙的薛家,却是奶妈、老婆子、丫头一大堆地跟着服侍他。诸如此类,看似写得琐碎,其实也都不是闲笔。突出宝玉在那贵族家庭里“天之骄子”的特殊地位,写他的生活极其优裕。作者极力渲染这一点,正有其深意在。它揭示出宝玉尽管锦衣玉食,呼奴喝婢,富贵已极,但在精神生活上毫不自由,即使高兴时想喝点酒也不能如意,以他父亲为代表的封建压力一刻也不放过他。因此尽管他生活上极为奢侈,他还是渴望摆脱封建枷锁;尽管贾母喜欢宝钗,他还是要求自己选择对象,爱那个鄙视利禄和他思想一致的黛玉。可见作者极写宝玉生活的豪华正是衬托出还有比它更可贵的东西,那就是自由。
综上所述,曹雪芹通过日常生活中一件件琐事的描写片断,鲜明地塑造了人物性格,深刻地揭露了矛盾冲突,而这些矛盾的积累,又正推动着故事的发展。那么,我们怎能视之为写吃吃喝喝,读不下去呢?在我国文学史上,司马迁写《鸿门宴》,表面上觥筹交错,实际上刀光剑影;《三国演义》写《曹操煮酒论英雄》,表面上对酒尝梅,清雅至极,实际上杀机四伏,那样的吃吃喝喝固然可以塑造出鲜明的性格,我们选读的这个片断于品茗饮酒、笑语清谈之中,不也把人物写得栩栩如生么?它于酒席中见斗争,平静中见激荡,平凡中见深意,无愧是小说艺术的珍品。清人永忠吊曹雪芹诗,赞扬他“三寸柔毫能写尽”,能把人情世态写得淋漓尽至,确非虚誉。而邹?在《三借庐笔谈》中所说的《红楼梦》“笔墨深微,初读忽之,而多读一回,便多一种情味”,对我们如何反复阅读、仔细欣赏这一古典小说名著应该说很有启发。
【原载】 《广州文艺》1979年第1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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