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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浣溪沙 王国维
山寺微茫背夕曛,鸟飞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罄定行云。
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
陆小凤说,西门吹雪至少有一点是别人学不像的,不是他的剑,是他的寂寞。远山上冰雪般寒冷的寂寞,冬夜里流星般孤独的寂寞。
这是棋无对手,高处不胜寒的高手的寂寞。
静安先生也有一点是别人学不会的,不是他的才学,而是他的悲悯。是割肉饲鹰,大爱无言的悲悯,是佛祖历览红尘,怜悯众生而流下的那一滴眼泪。
这是哲人的大悲悯。
大悲悯与小悲悯不同,小悲悯只悲悯好人或坏人的不幸,是怜悯或同情,而大悲悯则悲悯所有人的一切种种,是怜悯或同情所涵盖不了的。
静安先生的才学自不必说,少年时代就被称为“海宁四大才子”。海宁是中国文化积淀较高的地方,出产才子的频率和质量都很高。远的唐代诗人顾况、宋代女词人朱淑真、清代诗人查慎行,近的徐志摩、金庸先生,都算是静安先生的同乡。静安先生后来在文学、美学、史学、哲学、古文字、考古学等各方面皆成就卓著,与家乡浓厚的文化背景脱不开关系。说到中国近现代的学术,就不能不说王国维,开近代学术之先风。
且不谈先生的才之高,我们来看静安先生的这一滴泪吧。
夕阳西下,落日镕金,鸟飞不到的微茫苍山之中,传来一两声清寂的罄响,山寺上方的云仿佛也因为听到这罄声而静止了,一动不动。山是极高的山,连飞鸟的翅膀都难以抵达,让人想起了“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百尺危楼的高寒,想起了“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空寂。山寺一角的铎铃,掩映在苍茫的山色中,消融在落日的余晖里——这是寂寞的颜色。上方高而远的天空,没有翅膀的痕迹,只有似乎被罄声牵引而在埋首静思的晴云。这是一派空寂的境界,不一定是实景,它暗喻着人生的孤寂境界。在夜阑独处,万籁俱寂的某夜,在霁雪初晴,天地澄净的某刻,是否也有同样的心境在你我的心头暗暗滋生?
在这千山之上,有位老僧,或者是静安先生自己,曾经入定佛前,一心想着超脱作为尘世之人的痛苦,摆脱尘世的纷扰。他或者以为他摆脱了吧,某一天,怀着一颗沉寂的心冷眼再看这万丈红尘的悲欢离合、生死苦痛,突然明了,自己在这里悲悯世人的痴愚、妄念,其实自己也仍是这红尘中的一员,悲悯他人,亦是悲悯自己。
尝记得《红楼梦》中,妙玉喜欢“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一句,给宝玉祝寿的帖子上就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自称自己是“槛外人”。但孤标傲世的妙玉却最终落得个被盗贼所劫,不知所终的悲惨结局,真的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了。自以为是“槛外人”,确未曾想过其实仍在“槛内”。说出世何尝就是那么容易,说“空”,何曾就是真的“空”了呢?“众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我笑世人之时,可曾想到,世人就是自己呢?
在近现代文人中,静安先生与鲁迅先生,是我最推崇与最尊敬的两位先生。窃以为,两位先生之所以为我所尊敬,是因为两位先生对人生的认识以及反躬自省的程度都达到了相当的境界,静安先生的“可怜身是眼中人”,与鲁迅先生的“抉心自食,欲知本味”,皆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明白人生的无望与虚妄。
小时候曾订阅一份小学生的阅读报纸,上面登载过一个情节简单的故事。一个小牧童在路边放牛,一行人路过,问他,你为什么放牛呢。木桶回答说,为了将来买牛。行人又问,那你为什么要买牛呢。牧童说,要挣钱买砖盖房子。行人再问,为什么要盖房子呢。牧童说,盖了房子好娶老婆。行人还问,为什么要娶老婆呢。牧童说,娶了老婆,让她给我生个娃。行人最后问,那为什么要生个娃呢。牧童说,生了娃让他给我放牛。
有人以为这真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取笑牧童的毫无追求,但你真能逃过似牧童所说的这些人生循环?命运是一口深井,再大胆的跳跃,我们仍是井底的那只青蛙。这个故事留给我的记忆过于深刻,多年以来未曾忘却,历经世事之后,更觉得不知是哪位编辑一个不小心,竟将如此深奥的一个故事登载在了小学生的报纸上,让我得见人生的真谛。
对于个人,本无须论前程,有生即有死,有开始就有结束,所有的一切不过都指向寂灭。对于这一点,静安先生也是明白的。但就像孙悟空翻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一样,即使聪慧如静安先生,也逃脱不了人生的既定循环和种种纷扰。先生有大悲悯,悲悯世人的种种痛苦、种种自扰、种种痴愚,更悲悯自己和众人一样,也跳不出这个循环。对于先生后来投湖自杀,究其因由,后人有各种猜测,或云殉清,或与逼债,如是种种。窃以为,凡人自杀,皆有一个历史成因和一个导火索,鉴于静安先生对人生有着如此透彻而痛苦的认识,这未尝不是历史成因之一。而对于先生来说,面对人世的纷扰,自杀未尝不是一种彻底的解脱。一泓湖水,将自己彻底洗净,从此无根无念,重归寂灭。
对于人生的既定循环和结局,当我明了之后,未尝没有觉得痛苦和失望。但仅仅明白自己也是那眼中应悲悯之人,除了愈加痛苦之外,又有何用?当看到一则著名的禅宗故事,青源惟信禅师云:“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此时才生顿悟,其实人生的至高境界,不是希望或者绝望,而是生了希望,又知绝望之后,再生新的希望,此时所生的希望,相比先前的希望和绝望而言,是更进了一层,即是孔子所说的“知其不可而为之”,即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生命交到你我手中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讨论和争辩的事实,上帝既然已经写好了它的结局,那么且让我们好好经营这个我们可以左右的过程。
临江仙 晏几道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暮春时节了,刚刚下过一阵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又一次从睡梦中醒来。这是第几次醉酒了,他也记得不是太清晰。其实他也并非一个嗜酒之人,但他的记忆太好,尤其是关于一些往事的记忆。太好的记忆,对他这样一个人来说,是一种不幸。
他,有一个声名煊赫的父亲。他的父亲叫晏殊,仁宗时的宰相,但他知道他父亲最传在人口的并不是他的官名,而是他偶作的小词。几天前,他还听到有人在唱着他父亲的小词,“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
有些像他的父亲,他也写了许多小词,但写的最多是给她们的。他在词里呼唤着那些他平日里不能再唤的名字,“小莲”、“小鸿”、“小苹”、“小云”。但是任凭他怎样呼唤,她们都不会再低眉浅笑着答应他了。
他是晏殊的第七个儿子,与其父晏殊齐名,并称为“二晏”,被认为是直追李璟、李煜父子。在词风上,深受其父的影响,而在性格和命运上,小晏被视为词中之“贾宝玉”。其一,是因为晏几道和贾宝玉一样,是含着金汤匙诞生的。其父晏殊官居显要,至仁宗朝时更是官至宰相。其二,晏几道与贾宝玉一样经历了早年富贵而中晚年困顿的生活,在晏殊辞世后,家道也逐渐没落。其三,晏几道与贾宝玉一样,“不肯一作新进士语”,也无意于官场仕进,终身“陆沉于下位”。其四,也是十分有趣的一点,晏几道和贾宝玉具有一样的“痴病”。他一生虽家道中落,但最令他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朋友沈廉叔和陈君龙家里被称“莲、鸿、蘋、云”的几位歌妓了。
酒是一种很好的东西,至少可以让词人暂时忘记那时候怎样在沈廉叔、陈君龙家里和她们春风一遇,鼓瑟调筝,推杯把盏。“欲将沈醉换悲凉”,醉了,便好像真的忘了,心暂时也不会那么痛。
但酒总是有醒的时候,梦总是有碎的时候,扶头酒醒,但见帘幕低垂,有风轻轻吹动。帘外影影绰绰地有一座楼台锁着,突然他听见有什么东西破碎了。他记得那个时候他就是在那里,和她们欢笑着,燕语着,仿佛时间永远不会逝去。“楼台高锁”未必是真“锁”,可以理解为真“锁”,但更韵含着往事尘封,欢愉难再的意味。楼是同样的楼,但楼中人已去,“锁”与“不锁”对于词人而言,楼都是空的、锁的。
有些悲伤,真是避无可避。“去年”,也许是更早的时候,亦是暮春时节,词人曾立于庭中,霏霏细雨里,片片落英拂过他的肩头,呢喃的双燕掠过他的头顶。那时候的他,显得同样孤独和忧伤。连燕子都是成双的,而他却和孤独,静静地站在一起。微雨、落花、双燕、孤独和他,仿佛一幅静止的画。他记起了他刚刚做的那个梦,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天真浪漫的“小苹”,穿着绣着双心图案的薄罗轻衫,对着他羞涩一笑。他听懂了她的琵琶声里要说的话。和她分手时照着她归路的皎洁的月亮还在,那个时候的她就像一朵彩云冉冉归去了。没有想到一别,是那样的容易。
词中最精彩是“落花”、“微雨”二句,但其实这两句并非晏几道原创,本是出自唐五代翁宏的《春残》一诗,被他用在词中,加上前后词句的烘托,显得意境蕴藉,情意悠长。以“彩云”喻佳人,晏几道也不是第一个,李煜亦有《南歌子》词云“一朵彩云何事下巫峰”,写出佳人的仪态之美。但小山词中更表达着一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的意味,但见云归去,不见云飞来,“别时容易见再难”。
人人皆言,说小晏情长,拿他与纳兰性德的相比认为两人同为宰相之子,同喜填词,同样情深,但个人以为,两者是有显著差别的。纳兰性德怀念是曾与他挑灯补衣,赌棋泼茶,朝夕相处的妻子,而晏几道怀念的是酒筵歌席上遇到的情意相投的佳人,并非说小晏对她们无情,或者虚情假意,只是两者的情意有别。纳兰性德对逝去妻子的怀念更在于一针一线、一事一物的旧日夫妻生活的怀念,是“谁复挑灯夜补衣”的情忏;而小晏对那些歌妓们则更重于一笑一颦、一曲一琴的体貌才艺的由衷赞赏,是“人面不知何处去”的追念,与骨中骨,肉中肉的夫妻情意不同。并且就小晏而言,别离了那些在朋友家中碰到的歌妓,他的一生不可能没有再遇到更为貌美,更有才艺的歌妓,之所以如此怀想她们,是因为那个时候是他晏几道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家世正隆,青春正在,佳人佐酒,好友在侧,赌酒猜枚,击节按拍,无不自在。据晏几道《小山词自序》 中云,那时晏几道每作一词,则“即以草授诸儿”,供她们弹唱,词人与朋友则“持酒听之,为一笑乐而已”,当时的欢悦可见一斑。
但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终究逝去了,只可怀想,不可重温。晏几道和李煜相同,都是生活在过去的人,对昔日那段最美好的岁月由衷怀想,并且用今后的大半时光追忆着那时的人物。对他们而言,幸福只在过去,于是他们也留在了过去。
现在,沈廉叔和陈君龙,一逝一病,昔日的晏七公子也垂垂老矣,岁月流金,一去不复返。身为歌妓的她也不知流落到了哪里,不知在哪位达官贵人家里弹着琵琶,不知她是否会唱到这首我写给她的《临江仙》,记起那个昔日为她填词作曲、持酒听弹的晏七公子?
玉楼春 孟昶
与花蕊夫人夜起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一点月窥人,欹枕钗横云鬓乱。
起来琼户启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佛堂内,檀香缭绕,一缁衣老尼双手合十,垂眉顺目,趺坐在地。她的对面端坐着一个垂髫小童,小脸一本正经的样子,静静地听她讲着故事。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啦。老尼对小孩这样说道。
那个时候我也还没有这么老,跟着我的师傅到处云游,去过很多地方,每到一处就像你一样,对什么都感到新奇。有一次,我跟师傅到了蜀中。蜀国的皇帝是一个很年轻俊美的公子,他有一个很美丽的夫人,像花蕊一样娇艳,像朝霞一样动人,他叫她“花蕊夫人”。
他很宠爱她,在摩河池上,修建了一座水晶宫殿。他用沉香作宫殿的柱子,以碧玉镶嵌宫殿的窗户,用天下最美好的东西来装饰这座宫殿。天气热时,他们就移居到这水晶宫中,郎才女貌,一对璧人,恩爱无双。有天夜里,他和她半夜醒来,一起携手到殿外看星星,他为她填了一首词。这首词很好听,到现在我还记得,你听好了,词牌是《玉楼春》。
小男孩听着故事入迷了,眼睛晶亮着,在老尼低声的吟唱声中,入神地想:他们后来这么样了呢,是一直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么?真羡慕他们呀。
老尼的吟唱结束,这首词和这个故事便深深地留在了小男孩的脑海中。
四十多年以后,小男孩早已成长为一名真正的男子汉,并且经历了许多事情,也知道了当年老尼所讲的故事的结局。但他怎么也记不清这首词的全文了,于是便凭着七岁那年的记忆,重新填写了一首《洞仙歌》,细细回味这个故事: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敧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玉绳低转。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在词的最后,他署上了自己的名字——苏东坡。
确实,故事里那位年轻俊美的公子就是后蜀末帝孟昶,而听故事的小孩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苏大学士——苏轼。难为苏轼在时隔四十多年以后,还能对七岁听来的故事记忆如此清晰,也许是因为词作和故事的动人,也许是因为天才型的人物都记忆超群。
让我们先来继续听完这段故事吧!
后蜀末帝孟昶,是后蜀高祖孟知祥的第三个儿子,在他刚刚当皇帝的时候,还是做了一些利民的实事,兴水利,重农桑。这一切都证明,他并不是个天生的昏聩皇帝,但他后来也成为著名的亡国之君之一。在他众多的昏聩的事例中,只举两件典型的例子,一人一物。这一物,就是后来被宋太祖赵匡胤砸碎的七宝夜壶。孟昶生活奢靡,并且登峰造极,连宋太祖的龙袍上都没几根金线,他倒是连夜壶上都镶满了珠玉宝石,就像赵匡胤所说的,“奢靡至此,安得不亡!”
另外的这一人,最终也是归属了历史角逐中的胜利者赵匡胤,她就是苏轼听来的故事里的女主角——花蕊夫人。历史上的“花蕊夫人”有两位,一位是前蜀王建的妃子徐氏,另外一位才是我们要谈到的后蜀主孟昶的妃子,据说姓徐,一说姓费。“花蕊夫人”一名乃是指,“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以状其容”,貌夺花色,足见其美。“花蕊夫人”是孟昶广征美女,充实后宫之时脱颖而出的,天生丽质,惊艳绝俗,使得蜀主一见倾心。更难得是这位花蕊夫人除了貌美,还才艺出众,并且烧得一手好菜,创制了诸如“绯羊首”、“月一盘”等新奇的菜肴,深得蜀主的脾胃,愈加宠爱。
就像但凡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女人一样,史书中,但凡一个失败的君王背后都有一个美丽的女人,替他们背起亡国的黑锅。红颜祸水,亡国的罪责往往归罪于她们,自然孟昶亡国的罪责,也很大程度上被人们归咎于花蕊夫人。当孟昶降宋后,花蕊夫人随行,宋太祖赵匡胤早就听说,她艳绝尘寰,颇有才学,就命她赋诗一首。花蕊夫人即席吟出那首著名的《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谢甲,更无一人是男儿。
从这首诗来看,花蕊夫人并非只是那种空有一身好皮囊的花瓶人物,有胆有识,不但将所谓亡国祸水的罪责撇了个清,而且敢于在宋太祖面前指责那些投降者没些男儿骨气,忒胆大了。的确,即使没有她这个“花蕊夫人”,也会有其他的美人来做“蕊花夫人”,君王要淫逸,美色何罪?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自是赞美花蕊夫人的美貌和水殿的清凉。水殿风来,暗香流动,冰肌玉骨的伊人,酣睡在自己的身侧,是那么安稳,那么贴心。云鬓虽乱,宝钗虽横,仍不掩国色,引得明月来窥。伊人睡醒,和她一起轻轻起身,推开殿门,携手到殿外去看星星。今天的星星不多,疏星几点,缀在河汉,但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佳人在侧,吾愿已偿,惟愿流年不度,斯夜久长。
此词与苏词相比,在内容上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玉楼春》一词,句式整齐,音节悠长,而《洞仙歌》这一词,则是句式参差,别有风韵。就风格而言,苏词较孟词沉郁,尤其是“试问夜如何”,颇有忧患之感。孟词中“绣帘一点月窥人”一句,绝佳,仿佛明月有神有态,好奇地窥视着水殿内的二人。
奈何王子与公主的幸福生活,是以挥霍民脂民膏为代价的,且又逢五代的乱世,国祚不长,后蜀终被宋亡。孟昶在降宋后,被封为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国公,数日后卒。一说是病亡,一说是被宋太祖毒死,据史学家猜测,后者的可能性较大。而花蕊夫人则被宋太祖收入后宫,后病亡,又传为太祖之弟赵光义一箭射死。
这就是故事的结尾,现实无比。多情的帝王和他美丽的夫人,终究没能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酒泉子 司空图
买得杏花,十载归来方始坼。假山西畔药阑东,满枝红。
旋开旋落旋成空,白发多情人更惜。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
人生像一匹洁白的马儿,你还没有看清它,它就像一阵风一样飞过了,如同《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里所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究竟这匹马儿跑得有多快?佛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一刹那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二十弹指为一罗预,二十罗预为一须臾,一日一夜有三十须臾。人说“刹那芳华”,喜欢用“刹那”来形容时间的短暂,却不知“刹那”并不是最短的时间,“瞬”也不是。
譬如浮游朝生夕死,那就是它的一生;譬如繁花春开秋谢,那就是它的一生。人生到底有多短,也许它就在佛的一眨眼之间。
作为词人的司空图,我们是陌生的,但说到《二十四诗品》就都记得他了。司空图生逢晚唐乱世,早年非常积极地向朝廷靠拢,考取过咸通末年的进士,并本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思想,结交曾任宰相的卢携等人,也曾官至中书舍人。但在连皇帝都被起义军打得四处逃窜的现实情形下,司空图慢慢意识到朝堂腐败、皇帝昏聩,并不是适合他混的地方,于是选择了独善其身的隐逸生活。司空图隐虽隐,但并非完全不关心朝廷动态,且忠于李唐王室,对于投奔黄巢起义军、接受朱温伪职等事宜,不予接受,隐居于中条山王官谷中。据说当这位老先生七十二岁高龄时,听闻哀帝被弑,遂绝食,呕血而亡,可谓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了。
如果司空图是处于北宋的治世,也许他会像苏轼、欧阳修一样,通过科举仕官,浮沉其中,空闲之余写写诗,填填词,听听曲,他留给我们的也就不只是数量如此之少的词了。然而命运就是如此捉弄人,他一生所处的皆为乱世,所谓“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存命尚且不及,更无论文章了。
对于这首词,除了“旋开旋落旋成空”和“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两句相对出彩之外,其他语句其实极为平庸。上阕叙事,某日清晨,鬓生华发的司空图闲来无事,在庭院中信步,不经意地看见假山西畔花圃的东面,满树娇红,妖娆艳丽。他记起,原来那是他十年前买回家亲手种下的杏花开了。下阕转入抒情,十年始开的杏花,却是满枝嫣红难持久,盛开不久便开始凋零。见落红无数,嫣红一片,司空图想起自己逝去的年华和鬓边的白发,便举杯祝祷,央求东风说,请且慢行一些吧,让春光暂住。
整首词的主题常见,抒写司空图的感时伤逝,伤春悲秋。但“旋开旋落旋成空”一句,个人极为叹赏。仅此一句,顿时让那些平庸的词句增色不少。欧阳修所叹赏的,与本人略有不同,他曾将“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一句,改为“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化用到了自己的《浪淘沙?把酒祝东风》一词中。古人没有著作权的观念,反以他人引用自己的作品为荣。不然,我们欧阳修同志仅凭此,就惹上官司了。
“旋开旋落旋成空”,颇具禅意。事实上,杏花花期虽短,但也有四至五天,哪里就会“旋开旋落”了呢?司空图将时间有意缩短,强调花期的短暂,方开方谢,如梦如电,转眼成空,恰似如梦人生。渐生老态的他,见落红万点,想到昔日的万丈抱负,也如这落花,尚未持久,便已飘零。
电光石火,花开花落,便是一生。
苏轼在《东坡志林》中记载了一则“三老语”的故事,篇中云:“尝有三老人相遇,或问之年。一人曰:‘吾年不可记,但忆少年时与盘古有旧。’一人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尔来吾筹已满十间屋。’一人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齐矣。’以余观之,三子者与蜉蝣朝菌何以异哉?”
故事翻译过来就是这样的:曾经有三个老人碰到了一起,人们问他们多大年纪了,其中一个老人说:“我也不记得我有多少岁了,只记得小时候认识一个叫盘古的人。”另外一个老人说:“每当沧海变成桑田的时候,我就拿一个筹子记录一次,现在已经积满十间屋子了。”第三个老人说:“我曾经吃了一个蟠桃,把桃核丢在了昆仑山下,成长了树木。现在这根树已经和昆仑山一样高了”。三位老人相对普通人而言,可以说是高寿了,但在苏轼看来,如此长的寿命与朝生夕死的浮游、朝菌没有区别。
花的一生,可见浮游的几生几灭,花未开,而浮游已灭;人的一生,可见花的几开几谢,人未老,而花枝已残。之于浮游,花可谓久长,而之于人生,确是短暂。纵使是寿比南山不老松,却仍在佛的一眨眼之间。空幻花寂,烟消云散,仿佛无存。
汉代有著名的《古诗十九首》,其中的第十五首是一首非常有意思的诗。全诗是这样写到:“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後世嗤。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人的一生还没有一百岁,却常常怀着一千岁的忧伤。白日太短,暗夜太长,为什么我们不点起灯烛深夜游玩呢?我们活着的时候就应当让自己快乐,怎么能够等到来生呢?愚笨的人爱惜钱财,不肯千金买欢,只落得被后人取笑的下场。如果想做像王子乔那样长生不老的仙人,只怕等不到成仙的那一天。
个人觉得,秉烛夜游是一个非常有创意的提议,几乎为古人能够想出这样有创意且浪漫的应对之策而折服。今朝有酒,今朝即醉,管它明日愁来,明日再愁。面对空幻而短暂的人生,有人选择秉烛夜游,也有人选择秉烛夜读。
同样的河流,我们无法踏入两次。推开窗,双手如流,回不来,只是自己。这一刻的我,与前一刻的我,隔了千山万水。墟上烟未消,红颜已老。相同的时限,相同的终点,旋开旋落的人生,我们当如何选择,向左,还是向右?
张倩倩 蝶恋花
丙寅寒夜与宛君话君庸作
漠漠轻阴笼竹院,细雨无情,泪湿霜花面。试问寸肠何样断?残红碎绿西风片。
千遍相思才夜半,又听楼前,叫过伤心雁。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音不响,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郑愁予的这首《错误》早年是极喜欢的,曾经把它工整地抄在自己的小本本上,然后枕着它入睡。以这首诗开头,似乎是和这首词不搭边,但列位看官稍待,且听我细细分解。
倩倩,是许多女孩子的名字,朱倩倩、孙倩倩、王倩倩、苏倩倩诸如此类。倩倩,是指“美好的样子”,就是“巧笑倩兮,眉目盼兮”的美人。这首词的作者也叫倩倩,是张家的女儿,婉约的苏州吴江女子,沈宜修的表妹。
沈宜修是著名曲学家沈珫的女儿,戏曲家沈璨的侄女,吴江世家叶家的媳妇,名士叶绍袁的妻子,著名“叶氏三姐妹”——叶纨纨、叶小纨和叶小鸾与诗论家叶燮的娘亲。有一个拥有这么多头衔的表姐,想必倩倩的家世也不会太弱,不然何以养出这么多才多艺、温婉聪慧的女子?
她也曾手执一卷诗,在那花影下,把芳心暗猜;
她也曾髻挽一段云,在那菱镜畔,怕年华虚度;
天,也算遂了倩倩的愿。
那一年,她,风华正茂。他,来娶她。
他,原是见过的,大她三岁,她叫他表哥,是她表姐的胞弟——沈自徵。沈家是个大家族,丈夫也是个才子,曾写过《渔阳三弄》,在明代杂剧史上颇具名气,与徐文长并传,算是不差了。她开始改口叫他,“君庸”。闲暇的时候,她会填一些小词,给他:君庸,你来看。他细细地评点着,笑着露出赞赏之意。但她还是觉得不满意,还没等他抢回来,她就把它丢在火上焚了。
新婚燕尔,鹣鲽情深,笑容时时浮现在她的脸上,顿生荣华。但他却常常长吁短叹,愁眉不展。她知道丈夫的心思,君庸原本就才高八斗,期待着能做出一番事业,但现在却还是白身。他想着建功立名,却也舍不得如花美眷。她也思前想后,辗转难眠。一天夜里,她终于对他说,你去吧,男儿志在四方,我等着你。
他,也就真的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了,仿佛鱼儿游入了大海。
从此,她就这样等待着。
等待着,远方寄来的鸿雁。
等待着,他归家的马蹄声。
有时候,我想象着这样一幅画面:细小的雨点,洒在歪歪斜斜的青石板路上。由远及进。细碎的马蹄声渐渐而来,惊醒了小巷迷离的深梦。紧闭的窗棂,窗内的红纱灯亮着。跳动的灯芯,仿佛灯前守候已久的人那忐忑不安的心。马蹄清脆,敲击着小巷的小小的心脏,和碧绿的小草竖起的耳朵,又橐橐地渐行渐远。仿佛一声轻叹,窗内的纱灯悄悄熄灭。小巷内的一切又恢复得那么安静,似乎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
是过客,不是归人。
就这样,多少个夜里,她这样等候着。在倩倩最美丽的年纪,她为他等了几世的花开花落。在漫长而无助的守候中,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她像窗下花儿一样慢慢枯萎。
在天色阴沉、小雨过后的一天,落红无数,倩倩那种着翠竹的小院里的花,仿佛也在因雨落泪。倩倩觉得自己的万般柔肠,就像被西风扫落的残叶碎红一样,寸寸而断。她太孤寂了,于是夜里,她请宛君表姐(即沈宜修)过府一叙。她絮絮叨叨地向表姐,说着她对君庸的相思,君庸长,君庸短地说个不停。丈夫游宦在外,长年不归,她身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也许只有这才品俱佳的表姐才能理解她的心思。表姐不断地劝慰她说,也许,君庸明天就会回来。
明天,又是明天,多少个明天了?倩倩叹息着。
这时,一声凄厉的大雁的叫声,惊动了倩倩,像一只离弦的短箭,一下子击中了她脆弱的心脏。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表姐,我并不怨恨君庸离开我这么远,我想,也许是我和他前生的缘分太浅,所以今生才会有这样的分离,不能像箫史和弄玉那样一生吹箫相伴。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今生得成夫妻,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她和他怎么能说是“三生缘薄”呢?每次读到这里,我总是发出这样的感慨。
据说,原本的两个人,如果今生能有一面,也算是前世有缘才得见,不然连一面都没有。所以对于有一面之缘的人,我们也应该珍惜,前生我们许是见过。能结成一对夫妻,此生相对,那需要多少个一面之缘的累积和修行,今生才得善果?且看多少情侣因为种种原因而分手,相叹有缘无份,就知得成夫妻的缘分,是多大的造化了。
得成夫妻,却今生不得相守。他是男儿,怎能困于闺闱,滞留于家,原本他的选择,没有错。她是想他、念他,却不能,也不忍把他牢牢地捆在家里。等我功成名就、飞黄腾达之日,我会回来接你,风风光光的,他也许会这样说。嗯,她只是这样轻轻地回答,心里却想着,其实我并不在意那些功名富贵,我在意的只有你。但那是你的志向,我不会拦你。
这是怎样的一个困境?作为男儿,自己要求自己,社会要求自己,“成家”更要“立业”。作为女人,作为贤妻,她不能阻止他,只能支持和默默守候。沈自徵一生在外游历多年,和倩倩聚少离多,生三子一女均早夭,唯一的女儿叶小鸾还是抱养于沈宜修家中。闲暇的时候,倩倩会教小鸾读书习字,学诗作文,打发寂寞的时光。
但寂寞还是过早地吮噬了倩倩的心力,三十四岁的年纪就早早去了,临走的时候,她也许反复轻念着,“不恨天涯人去远,三生缘薄吹箫伴”。“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是曹雪芹的感叹;若说我与君庸无缘,为何今生我会嫁给他;若说我和君庸有缘,为何我们今生没能长相厮守,这是倩倩终生的感慨。
终于,风尘满面,他回来了。但守在窗边的人儿却已不在,等待沈自徵的只有空荡荡的房间和沉默的窗儿。功名富贵,他没有求到,却丢失了她。“年少抛人容易去”,为何当时我就是那么轻易地放了她的手?
等着我回来,跟漂泊一刀两断。他说。
而她,终究没能等到。
??????? 六
天仙子 张先
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末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数声清越的歌声传来,仿佛深潭里跌入几颗石子,打破了午后的宁静和一个人的醉梦。张先醉眼朦胧地醒来,手中还持着带着残酒的杯盏。他侧耳细听,只听得歌声悲切,他听出这首曲名是《水调》。
几日前,知州遣人来请他去赴府会,被他打发回去了,推说自己有小恙,卧病在床,辞了那恼人的应酬。他不是不能去,而是不想去。他早已不年轻,这时候的张先也已五十二岁,却只担任着嘉禾小倅一类的小吏,看镜中霜浸鬓发,望前程却仍是仕途淹蹇,年老位卑,不得如意,不由得他不叹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张先,于是沉醉于清歌杯酒、月下花前,但却无从消解这叹老嗟卑之感。
当然,命运对待张先是仁慈的,他后为晏殊所赏识,最终官至郎中,并且因这首词得了一个雅号。当时担任工部尚书的宋祁也喜好填词,慕名前来拜望张先,递帖子称自己欲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张先一听,便也以宋祁的名词为据,替他起了一个雅号,在屏风后高呼:“来的可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就这样,两人见面交手,一比一平,惺惺相惜,相谈甚欢。
张先本人对于自己的这一句也是比较自赏的。由于张先词章卓著,众人便以“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行香子》)为据,为他起了个雅号叫“张三中”。但张先自己却不满意了,觉得自己写得最好的并不是这一句,便提出抗议,认为应该改名叫“张三影”,因为他觉得生平最得意的是“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归朝欢》)、“柳径无人,坠飞絮无影”(《剪牡丹》)这三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也认为,“弄”字用得好,“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于是,张先另外还有了一个雅号,叫做“三影郎中”。
然窃以为,张先善用“影”字,但用得最好的并非他自认为的三句。“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当推子野词中的第一,自不必说。其他两句应为,“无数扬花过无影”(《木兰花》)、“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
张先在后世之所以出名,除了因为他的词作以外,更与他的忘年小友苏轼不无关系。张先前半生颇不得意,但后半生却是青云平步,晚年更是优游于湖州、杭州之间,生活优渥,且又是宋代词人中少有的高寿,真是羡煞旁人。在北宋词坛,子野词与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之的柳词齐名,流行于秦楼楚馆、歌台舞榭。歌妓得子野一词相赠,则声价百倍。张先一生诗酒风流,本在宋人中是常见的,却因为苏轼的一首诗,让他成了中国版《洛丽塔》的代言人。张先活到了八十九岁,而他在八十五岁时还在买妾,真是色心不死。为此,苏轼做了一首《张子野年八十五尚闻买妾述古令作诗》,嘲笑张先:
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
与这个故事相关的,还有另外一个流程很广的版本。传说苏轼听闻张先八十纳妾,于是就写了一首诗道贺,诗的内容和以上不同,艳至入骨: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如果这首诗真是苏轼写的,我就不得不对苏轼本人进行重新认识了。此诗写得极绝,以如雪梨花,暗指白发皤然的新郎;以胭脂海棠,比喻正值花样年华的新娘,两种色差极大,就像二人年龄不匹一样。“压”字一用,更是让人浮想联翩,春色无边,虽未有牛峤的《菩萨蛮》中“须作一生拌,尽君今日欢”的直接,但也极尽露骨。虽然此诗传的沸沸扬扬,越传越真,但此诗并非苏轼所作,而是出处之一是来自于清人刘廷玑的《在园杂志》。一日,刘廷玑偶遇海棠花开,联想到老人纳妾一事,便写了这首诗。“鸳鸯被里成双夜”一句,刘廷玑是作“扶鸠笑入鸳帏里”,内容上略有出入。而苏轼本人所写的诗,虽不无调侃之意,但只说“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相比后者,还是较为含蓄和正统的。
“一树梨花压海棠”一诗,本与张先、苏轼无关,不知为何,就被扣到了二人头上。张先老牛吃嫩草的故事也因之流传更广,变成地球人都知道了的事。凡说老夫少妻,必能想到张先。如果张先活到现在,知道有这个后果,恐怕会不顾和苏轼的友情,拉下面子,上法院状告苏轼诋毁个人的名誉了。在宋代,八十买妾的人不止张先一人,偏偏就是因为苏轼,让张先的事迹流传了千古,并且还将流传下去,张先真是欲哭无泪了。
清人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认为,“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不及“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李冠《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个人认为,两词的意境不同,前者偏动,后者偏静。前者主景落在“花弄影”三字上,皓月出云,花枝弄影,沙间宿鸟双栖,静中有动。而后者的主景落在“朦胧”二字上,细雨初停,霁月方露,云淡风清。若要论两者的高下,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月露树杪,灯烛跳跃,重重帘幕内,词人归寝。就这样无聊地打发了一天的寂寥,但却越觉寂寥。明天的光阴该如何渡过,又是如此,日复一日么?只是明日落红恐怕会更多,布满整个小径,而词人也将日老一日。
吴藻 浣溪纱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听秋声。
欲哭不成翻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枉自说聪明。
公元1821的杭州仁和县城,道光皇帝刚刚登基,城根下,两个老媪,正剥蚕豆唠嗑着。一个揣着簸箕,不紧不慢。一个从旁帮手,声音不大,絮絮叨叨。说着,说着,声音停了,其中一位突然清了清嗓子,凑近了另一位的脸,试探地说:“老婆子,你可知道这城里吴员外家里?”那揣着簸箕的老媪立刻顿住了手,说:“知道,怎么不知道?他家绸缎生意做的响当当的,咱们进他屋子,只怕会摸到半夜都摸不出来呢。”
发话的老媪压低声音说:“那你可知道他家那闺女?” 揣着簸箕的老媪回答:“当然也知道,听说都二十二的老姑娘了,还没嫁人。听说那小模样长得俊俏,又还习得几个字,仗着她家有钱,父母又宠爱,上门说亲的媒人啊,没哪个不被赶走的。她家眼界高,挑来挑去都挑成愁了。” 那帮手又故作神秘地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回可嫁出去啦。” 揣着簸箕的老媪惊奇地问:“哪家小子敢要她?”帮手说:“是做五金生意的黄大德。” 揣着簸箕的老媪听了,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总算嫁出去了!就不知道人家可有福消受没有。”
一年后,还是这个仁和县城的墙角,还是这两个老妪,还是在这里絮絮叨叨。一个说:“你听说了黄家的那个媳妇儿,就是吴家的那个老姑娘,嫁了人还天天跟一群书生混在一起吟什么诗,还拜了一个男的做老师,她家大德天天在外面做生意,也不管束管束。”另一个说:“这还不算什么啦,听说她一个女人家,还跟一群大男人去逛窑子,啧啧,黄家娶了这样的媳妇儿,还有什么好说。”
九年之后的仁和县城,场景是一个中户人家的后门口,人物是两个已婚多年的中年妇人,一个依在门口,正和另外一个说着家长里短的一些事儿。依在门柱上的说:“前个儿听说黄家那儿子得了一场急病死了,嫁他的那吴家的女的在湖边上筑了一个宅子,天天念经诵佛去了。”另一个忙接茬:“可不是,不守妇道,成天写什么诗啊、词啊的,又没生下什么一男半女,能做什么?”
这就是我想象中的从世人眼里看待的吴藻的一生,少时才高命蹇,无觅良匹,嫁人后以诗会友,以脱寂寞,丧夫后青灯礼佛,寂寥一生。我常常想,吴藻是在怎样的情景下写出这首词。一盏枯灯,反显得室内更加昏暗,灯明明灭灭的。一素衣妇人,面目尚还秀丽,却流露出与灯一样枯寂的神色,仿佛树叶落尽后的枝干,正在执着一支笔缓缓写着,“一卷离骚一卷经”。
既然想皈依佛门,每日应看只看那些经卷,但在她的枕边还放着一卷《离骚》,她不时拿出来翻阅,虽然已经谙熟在心。每次读到“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她还是觉得自己的内心有一丝动荡,想起自己的一生是否应该后悔。从她成婚到丧夫,正好十年,这十年来,他从来不懂她,就像她从来不懂他。
本来他们就不是一路的人,她是才压须眉,冰雪聪明的一代才女,而他是只会拨弄算盘算计着如何才能收入更多,让家产更加殷实富足的小商人。她等待的来娶她的,是一个同样才高八斗,貌比潘安的才子,但上天待她太薄,她终究没有遇到,等来的只是他来迎娶她。
他知道自己的夫人家境富裕,更兼才貌双全,是多少男人修了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气,是多少才子夜夜思慕的佳偶玉人。他也很想珍惜她,爱她。可惜,他发现他完全不懂她,不懂得她的那些诗词,不懂她的愁眉不展。但他至少能够做到一点,就是给她以自己的宽容,容忍她和一些书生吟诗作对,相互赠答,容忍她和他们外出交游,容忍她拜一个叫陈文述的男人为师。
可惜,他只能守候了她十年。十年之后,她才大梦初醒,才知道那时候她的夫君为她遮挡多少风雨,使她能一直在自己的温香里做诗词的好梦。听着雨打芭蕉的秋声,她才渐渐知道那十年自己的多么幸福,但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只有痛苦,难觅知音,所托非人的痛苦。那时她从来没有懂得他的痛苦、承担和包容,甚至也从来没有试图去理解他,懂他。
回首自己过去的十年,她觉得自己欲哭无泪,只能笑,笑自己的傻,笑自己的笨。人人都说自己很聪明,可是只有她自己觉得,他们都说错了,自己其实笨得可以。那个时候,她埋怨他完全不懂得诗文,不懂她写的每一句诗,每天只忙着他的五金生意,全身上下充满了一股铜臭味,是个迂阔的小商人。却不知道,她的那些风花雪月、月下花前的诗词,都是因为他的铜臭味才得以做得长久,而他在外面终日奔波劳顿,是多么劳累,面对多少事情和压力,回到家里还要面对完全不理解他,终日沉醉在自己的诗词世界里的妻子。这样的妻子,也许他是真的无福消受。或者,他娶一个平凡的女子会更加幸福。为什么那时自己就从来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现在的她再感伤也没有用,她真的希望她自己笨一点,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一点。笨一点,她也许就会像普通的女孩子那样慢慢喜欢上他,爱上自己的丈夫;不多愁善感一点,她现在就不会像现在这样万般苦乐在心头,懊悔不已。她只有每日诵念经卷,来平和自己的心情,在南湖边守着一大片梅林,与日终老。
那时候,她不懂他。等她想回头的时候,他已不在。
牛希济 生查子
春山烟欲收,天澹稀星小。残月脸边明,别泪临清晓。
语已多,情未了。回首犹重道。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天刚刚亮,远远的春山霭霭,晨雾渐欲散去,慢慢显出远山的轮廓。天空也渐渐变蓝,依稀还挂着几点还醒着的寒星,稀稀疏疏的。一轮残月在她身后的半空斜挂着,而她美丽的脸早已泪流满面,仿佛那轮凄清的残月。
絮絮叨叨已经很久了,但还是觉得意犹未尽。
在上马的时候,本来已经准备离开、放他远去的她,突然又转过脸来,对马上的他说:“愿君记得那件我最喜欢、经常穿戴的绿色罗裙,怜惜马前的芳草,就像怜惜我的罗裙,怜惜我一样。看见天涯的芳草,就想到绿罗裙,想到我。”
就这样,两人分离了,他就成了“客舍似家家似寄”的游子,也许在漫漫旅途中会想着“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恋着“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的她。而她,成了“可堪荡子不还家”的思妇,会每日里“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恨不能“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
这首词是一首惜别词,记叙一对恋人清晓分手的情景。与其他的离别词相比,这首词的结句非常有新意,它本是化自于南朝江总的妻子的《赋庭草》:
雨过草芊芊,连云镇南陌。
门前君试看,是妾罗裙色。
此首诗与上面的词不同,有几分夸饰和得意的意味。微雨初霁,雨过天青,细草的叶子仿佛经过重新打磨一样,绿亮亮的,就像连片的云一样,铺满整个南陌。她看了这片动人的绿色,对他说,你看这门前的新绿,就像我今天穿的罗裙一样。这是对情人的娇嗔,就像“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女人是需要人恋爱和注意的,其实她希望他说,当然是你漂亮,希望他说,你的裙子和外面的绿草一样美丽,无论你穿什么都一样动人。
而在牛希济词中的她希望的是,他即使是远在天涯,即使是忙碌无比,即使是长期不得归家,也不要因为时间、空间的限制,而忘记了她,忘记了那个在门前守望的她。但那些马前的绿草会提醒他的,让他想起那天绿罗裙,想起她。这是恋人的不舍与担心。
马前的芳草啊,是那么的一望无际,何时我才能归家,在那青草的尽头,有穿着绿罗裙的她,一直在等待。
古人的裙子,让我记忆犹新的,有三条。一条绿色,一条蓝色,一条红色。个人对颜色比较敏感,平时喜欢看各种五颜六色的裙子,所以对诗词里出现的裙子的颜色也比较留意。绿色的裙子,就是这一首《生查子》里的绿罗裙。第二条蓝色的裙子,则是和凝的《河满子》里的一件:
正是破瓜年纪,含情惯得人饶。桃李精神鹦鹉舌,可堪虚度良宵。却爱蓝罗裙子,羡他长束纤腰。
小小的她,刚刚十六岁,娇羞无比,像刚刚成熟的水蜜桃,水灵诱人,像桃花李花一样动人,惹人怜爱,像学舌的鹦鹉一样伶牙俐齿,活泼可爱。可惜却还没有人能够终日陪伴她,在她身边。让人不禁羡慕她穿的那条蓝色的裙子,能够常常紧束在她细细的纤腰上,整日与她为伴,不离不弃。古人男女之防甚严,女子的闺房连自己的父亲、兄弟都不能进,更不要说他人了。男子如果想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佳人,简直是难于登天。古人的情诗里常常有这样的类似情节,男子希望能做自己爱慕女子的衣袋、玉佩、头钗、香囊,这样他们能不被妨碍地一直守候在恋人的身边,长相厮守,就像这首《河满子》里的一样。
第三条则是武则天的裙子,一条红色的罗裙。当武则天还没有成为武则天的时候,据说是她在感业寺出家的时候,写给唐高宗李治的一首情诗《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从深宫内院变成青灯古佛内的她,思绪纷乱,憔悴不已,一心想着他,不禁连红色都看成了绿色。“看朱成碧”来自于梁王僧孺的诗《夜愁示诸宾》,“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朱”与“碧”两种色彩反差极大,但连这两种颜色,她都混淆了,可见她对他的思念,让她多么憔悴。如果这样,他还是不信她是那么想他,那么他可以打开她衣箱,看看她那件石榴红的罗裙,上面全是她的点点思念之泪。李白有一首《长相思》里也写,“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与武则天的这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朱成碧”也经常在今后的诗词中被引用,如“看朱成碧心迷乱”(张耒《少年游》)、“肠断小楼吹笛,醉里看朱成碧”(陈克《谒金门》)。后来,武则天被唐高宗李治从感业寺接回,也许就是因为这首诗的功效。
个人喜欢的红、蓝、绿三条裙子,各有其不同的风韵,若说到底更喜欢哪一件,自己也分不清。无论它是红,是蓝,是绿,都闪现着那一段撩人风韵,让人挥之不去。
寸寸微云,丝丝残照,有无明灭难消。正断魂魂断,闪闪摇摇。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从今后,酸酸楚楚,只似今宵(朝)。
青遥,问天不应,看小小双卿,袅袅无聊。更见谁谁见,谁痛花娇?谁望(共)欢欢喜喜,偷素粉,写写描描?谁还管,生生死死(身身世世),暮暮(夜夜)朝朝?
她,是一枝没有任何粉饰的花。
就算那一袭淡白,也不属于她的。她只是路边一束最不显眼的花,谈不上什么颜色,只低低地开在尘埃里。你静静地走过,完全没有留心到它存在着。等你走过它身旁,走远了,才记起刚才似乎闻到一抹若有如无的幽香。于是回首,却发现,分辨不清刚才到底是哪一株花牵引了你的注意。
“双卿”,是一个读起来很美好的名字,总是让我涌起一些过于美好的想象,想着仪态静好,双鬟微翘,穿着淡黄衫儿的她,与丰神秀姿、眉目疏朗的他,携手并肩低语着。风动湘帘,轻不可闻,只听着他微微唤着她,卿卿。
于是,她双颊飞红,桃花照水。
待真正读罢了卿卿的的身世才知,这幅才子佳人郎情妾意图,实在错得离谱。她只是立在田中低首劳作的乡野村妇,荆钗布衣,粗服乱头,只有抬头目光流转,才可窥得灵犀一点,方见神采。
双卿者,出生于绡山一农家,家境贫寒。农家的女儿只要身体健康,能够持家,然后嫁得一男人便好,不要谈什么读书习字、弹琴赋诗了。但双卿生性慧敏,见书则喜,每日路过舅父开馆授徒的学馆,便心痒不已,恨不能化作小虫,飞入其中。于是,她常偷偷地在旁偷听,一听便是三年,渐渐学会了读书习字,写诗作文。这实在是让鄙人觉得甚为佩服,对于那些笔画繁多的繁体字和聱牙诘屈的古文,个人都觉得头疼,未曾想她竟能自学成才。双卿作词大约从未曾想过留名,也无钱买纸,每次便用粉笔写在芦叶子上,不久,粉便脱落了,叶子也枯黄腐败,词作几多湮灭。
不久,她嫁人了,像乡村里大多数女子一样,嫁给金坛村一户周姓人家。丈夫家里自然没有人念过书,和村里的一些男人一样粗暴,喜欢发脾气,而婆婆比其他人的婆婆更加苛责。但她仍平静地像许许多多勤劳的农妇一样,操持着家里的一切家务。在填词的前一刻,她也许还在肮脏不堪的猪圈喂猪,还在深夜的小院中舂谷,还在拂晓微寒的溪边浣衣,还在黄昏的窗边纺纱,还刚刚受到婆婆的虐待、丈夫的责骂。在执着粉笔的那一刻,她才做回自己期望的样子,突然,她只是那个受了委屈,忍着孤单落寞的小女子,抒写着自己的一份愁绪。她不再是谁的媳妇,谁的妻,只是自己。
据《西青散记》记载,她的丈夫、婆婆对待她,是极恶的:“双卿夙有疟疾,体弱,性柔能忍事,即甚闷,色常怡。然一日,双卿舂谷喘,抱忤而立,夫疑其惰,推知仆臼旁,忤压于腰,忍痛复舂。炊粥半而疟作,火烈粥溢,沃之以水,姑大垢,掣其耳环曰:“出!”耳裂环脱,血流及肩,乃掩之而泣,姑举勺拟之曰:“哭!”乃拭血毕炊。夫以其溢也,禁不与午餐,双卿乃含笑舂谷于旁。”
双卿本来生来体弱多病,又患有疟疾,性格柔弱,常吞声忍气,不发一言,不叹一苦,神色淡定。我猜想,这应是位性情内敛的女孩子。这样的女子,心中的世界往往比她表现出来的要多。有一天,她在舂谷喘气不止,便停下来抱着杵,站着休息一下,再准备继续。丈夫从一旁经过,以为她在偷懒,便把她推倒在臼边。杵压在了她身上,但她仍忍着疼痛,继续舂谷。随后她去做饭,粥刚烧到一半,疟疾发作了。炉灶内火非常猛烈,粥溢了出来,双卿就用冷水浇了一下,却被婆婆发现了,大骂不已,揪着她的耳环,说;“你给我出来!” 并将双卿的耳朵拉裂了,耳环脱落下来,血流到肩上。双卿不堪其辱,掩面痛哭,婆婆却举起勺子作势要打,威吓道:“哭什么哭!”双卿便停止了哭泣,擦干血迹继续做饭。而丈夫却也认为是双卿做了错事该罚,不许她吃午饭。于是,双卿站着院中舂谷,脸上却含着笑意。
我常常在回味这一缕笑意,该是怎样的神色,是对自身命运若有若无的苦笑,或是对丈夫、婆婆粗陋的一丝鄙薄,还是顿悟人生悲悯世间的一份从容?或者,都有。聪慧如她,知道即使是向着他们分辩也是徒劳的吧!这份才情和颖悟,加在她的身上,偏是无用和拖累之物,如果她也同样粗鄙而俗气,甚至敢指着丈夫、婆婆的鼻子对骂,她的日子或不会凄苦如此。恶人还需恶人磨,而她却,脆弱得像一根芦苇,柔韧,纤细,但只肯佝偻着,弯曲着,却不肯折断那藏着诗歌的心。
也许她早已看透,方显才随意自适,逆来顺受,只在诗词的世界里寻找着自己的桃园和慰藉。她常常在词中呼着自己的名字,“双卿”,“双卿”,仿佛有人低头轻唤怜爱着她,就像怜爱一朵纤小的花。这让我总是觉得心碎,让我想起那些寂寞无助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左手抚摸自己的右手,与自己的影子相拥抱,自己安慰自己。双卿有一首《湿罗衣》:
世间难吐只幽情,泪珠咽尽还生。手捻残花,无言倚屏。镜里相看自惊,瘦亭亭。春容不是,秋容不是,可是(怜)双卿!
我仿佛也透过镜子,看到那张手捻残花,玉容惨淡的双卿,是那样亭亭,廋瘦,小小。
如果没有与史震林等几位书生的相遇,双卿的词就像她的香骨一样,大抵是要湮没了。谁知道这样一个小小的村落,会有这样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呢?又有谁知道,一个才情俱佳的女子竟会落到如此一个小小村落?
一日,编写《西青散记》的史震林与段玉函等几个才子,邂逅了双卿,惊叹于她的美貌和才华,怜惜她凄惨的身世,便与她经常唱和,也曾劝她脱离困境,但双卿却说,“田舍郎虽俗,乃能宛转相怜,何忍厌之,此生不愿识书生面矣!”古代男子是可以有权利休妻的,但妻子却没有权利休夫,无论是怎样的恶夫,她都只能伴他至死,不然便是不贞不洁,这让我想起的白居易的一句诗,“人生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丈夫若好,就算是自己的福分,而不好,则叹自己的命了,实在是不公。
双卿还有另外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写村庄饷耕之事,用了二十八个“春”字,却无累赘之感,别具一番风韵,实在令人称奇,也可见其才情之高。这实在是让本人,有点无法相信她出身于一不识字的农家。
紫陌春情,漫额裹春纱,自饷春耕,小梅春瘦,细草春明。春日步步春生。记那年春好,向春莺说破春情。到如今,想春笺春泪,都化春冰。
怜春痛春春几?被一片春烟,锁住春莺。赠与春依,递将春你,是依是你春灵。算春头春尾,也难算春梦春醒。甚春魔,做一场春梦,春误双卿!
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也写的非常好,尤其是用了二十多个的叠字,可媲美李清照的《声声慢》。无怪乎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评曰,“ 其情哀,其词苦。用双字至二十余叠,亦可谓广大神通矣。易安见之,亦当避席。”更有人称她为“清代李清照”,却有几分理由。而这首《凤凰台上忆吹箫》,以及另外一首《摸鱼儿》,都是写给韩西的:
喜初晴,晚(晓)霞西现,寒山烟外青浅。苔纹干处容香履,尖印紫泥犹软。人语乱,忙去倚柴扉,空负深深愿。相思一线,向新月搓圆;穿愁贯恨,珠泪总成串。 黄昏后,残热谁(犹)怜细喘。小窗风,射如箭。春白秋红无情艳,一朵似侬(还)难选。重见远,听说道,伤心已受殷勤饯。斜阳刺眼,休更望天涯,天涯只是几片冷云展。《摸鱼儿(谢邻女韩西馈食)》
据《西青散记》中说,“邻女韩西,新嫁而归,性颇慧,见双卿独舂汲,恒助之。疟时,坐于床为双卿泣。不识字,然爱双卿书。乞双卿写心经,且教之诵。是时将返其夫家,父母得饯之。召双卿,疟弗能往,韩西亦诸食。乃分其所食自裹之遗双卿。双卿泣为此词,以淡墨细书芦叶。” 韩西算是双卿的闺中女友了,是一位聪慧而善良的新嫁娘,住在双卿的隔壁。她出嫁后回门,看见双卿独自一个人舂米汲水,又体态羸弱,于是就经常上前助她一臂之力。双卿疟疾发作的时候,她痛在心间,独自坐在床边,为双卿抽泣。虽然她不识字,但却喜欢看双卿写的字,并央求双卿为她写一本般若波罗蜜心经,并教她念读。但嫁出去的姑娘,终是要返回夫家的,她要回去了,邀请双卿到她家里吃顿饭算是告别,但不巧的是双卿的病发作了,不能赴宴,她便留下自己的那份给双卿,让双卿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人对她是关爱的,感动不已,写下了词送给她。即使她不识字,即使她看不懂,她都是双卿真真正正的朋友。
韩西走了,就像曾经照在双卿身上那抹温暖的阳光一样移开了,周遭依旧冰冷,但日子还得照样过下去。再没有人看她写字,听她读词,为她垂泪。对于生的希望,她早已放弃了,就像她自己所说的“他生未卜,此生已休”。当病痛再次袭来,她迎接死亡,就像接受一个馈赠,像婴儿接受母亲的一个轻吻。
那年,她二十岁。对她而言,这更像是一个比现实美好得多的香梦,至少,她可以睡得如此安稳。
凡人所经历过的或未成经历过的苦,她都受了,惟愿天下女子再无苦命如双卿者!
?????? 十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个时候的清照,恋爱了。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这个时候的她,在她最美丽和最快乐的年龄,如花微微露出秀色,似露清清透出亮意。
荷塘里残荷零落,玉簟生凉,显出一派秋意。清照闲来无事,轻轻褪去罗裳,独自驾着一夜兰舟,在池塘里撑开一条水路。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书案上放着一封来信,她欣喜地打开。
此时已经月上西楼,一轮皎洁的满月将银辉洒在小阁楼上,我们的清照依在窗边,展开信笺细细地读着,忽悲忽喜。就像无法阻止落花的凋零,就像无法阻止河水的流淌,清照没有办法不思念明诚。
据伊世珍《琅寰记》中说,“易安结缡末久,明诚即负笈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她和明诚刚刚结婚不久,明诚便远游求学去了,他和她分隔两地,当风结带,望月怀人,各自思念,各自怀愁。她没有办法不想他,她在荷塘游玩以排遣对他的思念。但捧起书信的她,发现原来,那种思念只是刚刚下了她紧缩的眉头,却又涌上了她的心间,更加浓烈。
其实清照的这一生,前半生实在是令人可羡。父亲李格非,是熙宁九年的进士,担任过礼部员外郎、提点京东刑狱等官职,品秩并不算低。她算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有着良好的家庭教育和优渥的家庭生活。且看待字闺中的她,过着怎样的生活。
她有一首《点绛唇》,那时的她是多么娇羞可爱: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剗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刚刚蹴罢秋千,玩累了的她站起身来,鬓角挂着汗珠,摇了摇有些酸痛的纤纤玉手。花间的露气还很重,花朵小小地开着,她的罗衫透出微微的香汗。忽然她发现人影闪动,人声传来,偷偷溜出深闺玩耍的她便慌忙溜走。匆忙中不小心划破了袜子,又弄丢了头上的金钗,狼狈不已。但是俏皮的她,刚刚气喘吁吁地怕羞似的跑到门口,却又不打算马上躲进屋里去,而是依在门口,装作若无其事地轻轻嗅着门边的青梅。最是那一回眸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这时候的她那样无尽娇羞可人。
而她的夫君赵明诚是宋徽宗崇宁年间宰相赵挺之的第三个儿子,宰相之子,当是不弱了。明诚并不像纨绔子弟一样满脑肥肠,而是一位谦谦君子,最喜欢的就是收集金石碑帖。关于两人的姻缘,还有一段传说。据说赵挺之为明诚择妇的时候,明诚梦见一本奇书,但醒来就记得其中的几句“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明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其实这是几个字谜,挺之听了之后解开谜底说,“言与司合”在一起就是“词”,“安上已脱”就是“女”,“芝芙草拔”就只剩下“之夫”了,连在一起就是“词女之夫”。这个梦不就是说,将来你要做词女之夫了。而后为其聘定清照,果然应验了这个梦,传为一代佳话。
婚后的清照,与博学多才的明诚意趣相投,感情甚笃,如胶似漆。有《减字木兰花》词,做这一段幸福生活的见证: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清晨起来,她买的一枝含苞待放的花,带着清露和朝霞的颜色。她想问他,是花好看,还是人好看,便将这枝花,插在自己的云鬓上,让明诚细细地看。她喜欢和明诚在茶余饭后打个小赌,她仗着自己良好的记忆来猜谜,说某事在某卷书第几页的第几行,如果中了,就可以先饮茶,常常是弄得举杯大笑,茶倾怀中。每个月的初一和十五,明诚还会带着她到相国寺游玩,捧着淘到的金石古玩和一大堆零食回来,一边玩着器具,一边吃着带回来的零食。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撇开写词不提,这时的她,就是一位沉醉在自己幸福里的小妇人。
若是这段时光可以长驻,无论花费多大的代价,清照大约都愿意像古人那样可以拿着长绳,系住日头。
公元1129年的八月,是清照一生的分隔点,从那一天起,幸福似乎再与她无缘,因为明诚就在这一月里去世。他是多么不愿意离她而去,他还希望能够和她一起猜谜,和她赌气看谁的诗词写得更好,还想执着她的纤手到相国寺去上香。但命运却让他将那双手放开,留她一个人孤单。
从此,清照就是一个人了,无论填词,听曲,焚香,泛舟。
因为战乱,清照一个北人从北方到了南方,身边带着她和他苦心收集的金石、碑帖,书画、和明诚那些的手稿,这些就是她最重要的东西了。她辗转各地,到过越州、台州、温州、衢州,最后到了杭州,这对一个女人而言,是何其的不容易。旅途的辛劳,她都没有埋怨,最让她心痛的是,她最视若珍宝的东西,那些金石字画失落无几。这是他留给她的东西,每一样物品中都留有他们的欢笑和那些回忆,但就那样烟消云散了。
自来南方以后,很多个夜里,清照就不断的失眠。
在她不熟悉的南方,在没有明诚的南方,她一个人,艰难度日。
雨声是她最怕听的了,尤其是秋天雨打芭蕉的声音。她是那样的敏感而寂寞,这种雨声实在是不适合她听。不知是谁在庭中种下了这棵芭蕉树,一滴滴的雨声,仿佛打在她的心上。一天夜里,她又这样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听着,嘀嗒,嘀嗒,她无法入睡,于是起来,新填了一阕《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但更多的时候,她会一个人喝几杯淡酒,在满地黄花的窗边,慢慢地守着日落,守着天黑,听着大雁的掠过天空的哀鸣,听着窗外滴滴嗒嗒的雨声,默念着她的新词《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晓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首词是清照最著名的作品之一,起句连叠十四字,可谓是前所未有。张端义于《贵耳集》中赞曰,“此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一下十四叠字者,用《文选》诸赋格。后叠又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又使叠字,俱无斧凿痕。更有一奇字云:‘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妇人有此文笔,殆间气也”。此番评语,几乎说尽此词的好处,连用十四叠字难用,用得自然更是难上加难,而且“黑”字在古诗词中,是很少用的韵,而清照竟能用的圆熟,令须眉也为之叹服。
无怪乎有一次,赵明诚不服妻子的才气,想盖过妻子,便用三日三夜之力,写了十五首词,并将妻子的《醉花阴》也抄录其中,让朋友评价。朋友们点评了半天,最后指着一首词说,只有这首词写的最好了。赵明诚一看,原来就是妻子的《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从此以后,明诚叹服了对自己的妻子的才学,甘拜下风。
那个曾经偶尔说不服气的人也不在了,清照再也不言“人比黄花瘦”了,如今憔悴,怕是连黄花也早已不堪比。她只默默地,沉静地,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像所有被悲伤侵蚀成空的老妇人。
他该叫她小姨,但他更想叫她静志,现在却已无法出口。
他们两家住得很近,数百步的距离就到了。他曾见她在一座蔷薇架下捉过蝴蝶,她看他在她家的书房静静地看书、习字。他和她一同玩耍、嬉戏,无忧无虑,两小无猜,仿佛每日天空都是淡蓝淡蓝的,澄净无暇,一如他们的心灵。
她叫冯寿常,是一个祥和而老套的名字,他更喜欢叫她的字,“静志”,“静志”。在他眼里,她总是那么美丽。
十七岁那年,他娶妻了。新娘是冯家的女儿,但却不是她,是她的姐姐。从那一刻起,他只能唤她小姨。就那么,他错失了想牵住的那一双手,就那么错失了整整一生。从此只能远远地凝望,远远地。
但他无法像草木那样沉默,永远缄口着那一段爱恋,爱还在他心底像蔓草一样偷偷延续。他将自己的书斋、自己写的书都嵌进她的名字,“静志居”,《静志居诗话》,仿佛她永远在自己身边。
过了几冬几秋,康熙六年(1667)的一天,她一个人先走了,留下了孤独的他。仿佛为了纪念和表明什么,他终于决定将一切的一切都无怨无悔地展示出来,编定成一本书,名字也是她的,叫《静志居琴趣》。这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书,一个人的。她和他的过去都在里面,就像多年以来一直收藏在他心底。
里面有一首《清平乐》,我是极喜欢的,那是纪念下九的那一天,他和她一同嬉戏游玩的:
齐心耦意,下九同嬉戏。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
春愁不上眉山,日长慵倚雕阑。走近蔷薇架底,生擒蝴蝶花间。
在古代,古人以农历每月的十九日为“下九”,而以每月的二十九日为“上九”,初九日为“中九”。“下九”是妇女的节日,女孩子可以出门欢会玩耍。平时在家里拘束坏了的她,终于可以出去玩了,这次是可以光明正大地玩耍。于是,她叫了他一起出去游玩,无拘无束地,那样天真烂漫。那时候她还没有将自己的头发盘起来,十二、三岁一派天真的模样。淡淡的眉间没有住满忧愁,只喜欢靠在雕刻着花纹的阑干上,慵慵懒懒的。偶然,她看到一边的蔷薇架子上停着一只漂亮的蝴蝶。她偷偷地、悄悄地走进,然后手猛地一扑,抓住了那只蝴蝶,露出无比开心的笑容。那个时候的他和她,是可以多么靠近而且无忧无虑啊!
而后来她长大了出落地更加美丽,就像他的《菩萨蛮》里回忆的那样:
低鬟十八云初约,春衫剪就轻容薄。弹作墨痕飞,折枝花满衣。
罗裙百子褶,翠似新荷叶。小立敛风才,移时又吹开。”
十八岁的她,显得更加亭亭玉立,显露出与小时候嬉戏玩耍不同的一份娴静典雅,百褶的绿罗裙穿在她的身上,煞是好看。她从容而立,一阵微风催动她的衣裙,是那样的绰约多姿,但他只能静静地、默默地看着她。
再后来,或者是因为躲避兵乱,他们两家人碰到了一起,他又有机会见到了日夜思慕的她。两家人乘着小船顺流而下,在青山绿水之间穿梭,远山青青的,就像她的眉黛。但令他痛在心间却无法言明的是,虽然他和她都在同一条小船的竹席上,盖薄薄的被子,听着船外细细的秋雨打着船蓬的声音,但却是她在她的竹席上盖子她的薄被,他则在他的竹席上盖子他的薄被,各自忍受着一份的寒冷,却无法相偎相依。“萧萧只隔窗间纸,瓶里梅花总不知”,只是一张纸、一扇门、一扇窗的距离,却将他们生生开来,永生无法跨越。
如今流行着这样一句情场名言,“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两地分离,而是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这句话不知被多少单相思的人们引用着,但许多人不知道,这句话其实真正的出处是来自泰戈尔《鱼和飞鸟的故事》中。我觉得其实泰戈尔的这首诗,十分适合做这首词的注解,且让我们朗朗诵来: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站在你面前/你不知道我爱你/而是 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不能说我爱你/而是 想你痛彻心脾/却只能深埋心底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我不能说我想你/而是 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
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 彼此相爱/却不能够在一起/而是 明知道真爱无敌/却装作毫不在意
明知道真爱无敌,却装作毫不在意。
在妻子家里,偶尔他碰见了她,他内心祈求着却又害怕着这种相遇。压抑着内心汹涌地波浪,他装作淡淡地:“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她小声应道,悄然走开,没有回头。
他暗自庆幸着她的没有回头,如果她回头,他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自己。“我们只是亲戚,她是我的小姨。”他在心中反复念叨着,提醒着自己,生怕自己在见她的刹那,忘记了所有。
也许在相遇之初,就注定了他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他只能叫她小姨,她只能称他姐夫,就像平常的家人那样亲密而又生疏,眼神相碰了,又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样平静。
有清一代的词中,唯有两位词人的词,深深地击中了我的心脏。一为纳兰性德,二就是朱彝尊。而今人人皆念“人生若只如初见”,而我则念“两翅蝉云梳未起,一十二三年纪”。怀揣朱词,仿佛怀揣自己少年时代的一段清梦,无论它是多么的生涩,都让人难以忘怀,终身铭系。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云:竹坨词疏中有密,独出冠时,微少沈厚之意。《江湖载酒集》沥落有致,《茶烟阁体物集》组织甚工,《蕃锦集》运用成语,别具匠心,然皆无甚大过人处。惟《静志居琴趣》一卷,尽扫陈言,独出机杼,艳词有此,匪独晏、欧所不能,即李后主,牛松卿亦未尝梦见,真古今绝构也,惜託体未为大雅。《静志居琴趣》一卷,生香真色,得未曾有!前后次序,略可意会,不必穿凿求之。我也以为,我最喜欢的就是《静志居琴趣》,它和我见过的所有的词都不同,是一本写过初恋的诗,在其中的少男少女,会因为一次眼神的交会,心跳不已,会因为一次偶然的牵手,而觉得面红耳赤,一切都是那样青涩,像青青的橄榄和刚长成的葡萄。而他人的词,则是历经世事以后的词了,总带着尘世的那么一点风霜,不如朱词的生鲜动人。
据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云,“世传竹坨《风怀二百韵》为其妻妹作,其实《静志居琴趣》一卷,皆《风怀》注脚也。”朱彝尊另有一首长诗《风怀二百韵》,据说也是为她而作,与《静志居琴趣》是一脉的。诗写成之后,一些人从传统伦理出发,劝他要注重清议,不要把这些私情收入自己的文集中,不然会被人指点议论,影响自己的名誉,而不得“配享孔庙”。 这让他想了很久,辗转反复,彻夜不眠。丁绍仪在《听秋声馆词话》说:“太史欲删未忍,至绕几回旋,终夜不寐。”一边是身后声名,一边是难以忘怀的初恋。两者孰轻,孰重?
最终,他掷地有声地说,吾宁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二百韵。他的意思是说,我宁可不吃冷猪肉,不配享孔庙,也绝不删除风怀二百韵。
以朱彝尊的才学能像朱熹那样配享孔庙,作为孔子之后的杰出儒家代表人站在孔子身边,是有资格的,但他宁愿不做鸿儒,也坚持要将《风怀二百韵》收入自己的文集——《曝书亭集》。
无论如何,他没有后悔有着那样一段感情;无论如何,至少面对自己,他是诚实的。
我爱过她,过去承认,现在承认,将来也承认。我不后悔。他说。
一行小词。一点相思。
一缕清梦。一朝心驰。
一片情痴。一生一世。
路入南中,桄榔叶暗蓼花红。两岸人家微雨后,收红豆,树底纤纤抬素手。
细雨刚过,空气中还含着几分湿意,欧阳公子策马徐行在南中的道中。河岸的两旁,种着密密匝匝的桄榔树叶和暗红的蓼花。忽然,欧阳公子看见,从树后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摘着红豆。原来微雨之后,不知哪家的姑娘在采摘着红豆。那树叶之后,藏着一张怎样的素颜?
欧阳炯和《花间集》颇有渊源,曾为《花间集》作序,经历的王朝颇多。在前蜀担任过中书舍人,前蜀亡,便到后唐担任了秦州从事,后来又跑回后蜀做了门下侍郎,兼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并负责修订国史。后蜀末帝孟昶投降大宋,他便也跟着做了宋朝的翰林学士。真是这里的官也当当,那里的官也当当,如果被文天祥之类的忠臣义士碰到,恐怕要鄙薄他了。
他的词与李珣的味道有很多相似之处,有很多描写南国风情的作品。桄榔是岭南特有的一种乔木,长在四、五月份开花,可蒸发制成砂糖,将花序割伤,收集流出的液汁,然后蒸发可以做成砂糖,而它的茎可以制成桄榔粉食用。此树也和东坡居士颇有关联。当年苏东坡被贬谪到海南儋州的时候,起初居住在官舍中,后来湖南提举董必到广西察访,听闻此事,便下令将东坡父子赶出馆舍,自行居住。苏东坡无处可居,便在桄榔林中建造居室,并命名为“桄榔庵”,写了一篇《桄榔庵铭》,云:东坡居士谪于儋耳,无地可居,偃息于桄榔林中。无作无止,无欠无余。生之谓宅,死之谓墟。六十三年,吾其舍词,跨汗漫而游鸿蒙之都乎!
水蓼是喜欢生长在湿地、水边、水中的草本植物,会在秋季开出穗状或头状的淡红、浅白的花,为寂寥的秋景增添几分凄迷。绿的桄榔叶,暗红的蓼花,湿润的泥土,非常具有南国风味。但这首词最令人遐思的,还是最后一句中,那双采摘红豆的纤纤玉手,像“犹抱琵琶半遮面”,令多情公子看见,遐想不已。让我想起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中的一句,“但我使尽武器,还不及她的只是素手”,用在这里算是极其贴切的了,任公子如何挣脱,也逃不了被这纤纤玉手勾起的情愫。奈何但见玉人手,不见玉人面,让人几度相思,几多牵系。
而红豆本是两广一带的植物,色艳如血,状如心,色泽莹然。一粒一粒的朱红色的小豆,就像情人的眼泪。相传,古时有夫妻二人,丈夫要出门征战,而妻子就每日在山上的大树下遥望,日日流涕。当泪水枯干了,便继之以血,滴落在大地上,化成了一颗颗红色的豆子。红豆在泥土中渐渐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树木,结出了一树累累的红豆,人们便开始叫它相思豆。
以红豆喻相思的,在古人的诗词里层出不穷。写红豆最著名的一篇当属王维的《红豆》一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这首诗太简单,几乎白发老妪、稚口小儿皆能解其意,读之朗朗上口。红豆生长在南国,每到春天的时候会抽出新的枝条,长出新的红豆。希望你能够多采一些回来。因为它最能代表相思之意。倘若古代也有广告,这一首诗看起来非常像一首绝妙的为红豆厂家所写的广告,就像苏东坡写的“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也是很好的荔枝广告了。如血的红,如夜的黑,红的是情的热烈,黑的情的深沉,是两种触目惊心的颜色,和谐地在一起,实在令人喜欢。
又有一对情人在一起,姑娘打趣说,你欠我半升红豆,半升黑豆。那男子却是跟靖哥哥一样驽钝的家伙,瞪着眼睛,很无辜地说,我没有欠过呀。于是姑娘很生气地说,你有欠,就是有欠。男子连忙哄她说,好,好,有欠,有欠,你说有欠就是有欠。姑娘才回嗔作喜,点着男子的额头说,笨蛋,你欠我半升红豆,半升黑豆,就是欠我一升(生)的相思债呀。这样的句子,只有情人才想得出。
温庭筠也有一首《杨柳枝》,写红豆也写的非常好,在我的眼里甚至要高过王维的那首:
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乍看前面两句,非常令人费解,倘若不等民歌的道道,恐怕真的要迷路了。其实,民歌的道道之一,就是喜欢用谐音。比如《西洲曲》中有几句,“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莲”即是“怜”,“莲子”就是“怜子”,“莲心”即是“怜心”。谐音的道道,推而广之,“深烛伊”就是“深嘱伊”,“莫围棋”就是“莫违期”。骰子谁都玩过,用来赌大小,而古代的骰子分为玉、骨、木做的三种,将骰子上的红点,比喻成相思的红豆,红豆深深嵌入骰子中,就像相思深深地浸入骨髓,让人永生难忘,此喻绝妙。
闻一多有一组《红豆诗》,其中几句说“相思是不作声的蚊子,偷偷地咬了一口,陡然痛了一下,以后便是一阵底奇痒。”我相信这奇痒,便做那一颗颗殷红的豆子,颗颗凝结在翻飞的诗句中,恋人的心头,思妇的腮边。
生怕倚阑干,阁下溪声阁外山。惟有旧时山共水,依然,暮雨朝云去不还。
应是蹑飞鸾,月下时时整佩环。月又渐低霜又下,更阑,折得梅花独自看。
记得《红楼梦》里晴雯死后,宝玉无比怀念,向两个小丫头探听晴雯临时死的情形。两个丫头为了安慰他,顺着他的性子,骗他说,因为天上少了一位花神,所以晴雯被玉帝敕命去司芙蓉花了。宝玉便信以为真,为此还特地写了一篇《芙蓉女儿诔》,来祭拜芙蓉花,悼念晴雯,寄托自己一片痴心。不想却被黛玉听到了,建议他修改一处。宝玉决定改成,“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黛玉听了触动心思,忡然变色。
不久,黛玉也芳魂一缕,魂归离恨,传说死时空中有仙乐传来,不似寻常人家的鼓乐声。宝玉听了,也以为果真如此,想着“前日自己神魂飘荡之时,曾见一人,说是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必是那里的仙子临凡。忽又想起那年唱戏做的嫦娥,飘飘艳艳,何等风致”。在宝玉眼里,那些花月其貌、冰雪其洁的女儿们,即使是死了,也必与凡夫俗子不同,留得一缕香魂,成仙为神,缟衣翩翩。
潘牥也是这样的痴人。南剑州妓馆的阑干,他不敢再依了,怕听那阁楼下的流水潺潺,怕见那阁楼远处黛青色的远山。旧时的山水依然在,但那一起看山听水的人儿,却像那纤雨流云一般,飘逝而去。
这就像《冬日恋曲》崔智友扮演的惟珍,以为自己的初恋情人俊尚(裴勇俊饰),在赶赴和自己的约会中遭遇车祸而死,对后来遇到的与俊尚长得一模一样的民亨(裴勇俊饰)说,你有没有尝试过突然失去一个最心爱的人,天地间什么都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只是人,少了一个。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只觉得有泪落在心间。的确,如果失去了那一点心爱,也许在常人眼里看来,山还是那样青,天还是那样蓝,风还是那样轻,仿佛一切都没有改变,但只有牵系过她、珍视她的人才知道,天地变了。因为,她就是整个世界。
他想,翩若惊鸿,灼若芙渠的她,一定成了一位美丽的仙子。她会乘着一只青鸾下到凡间,在月下低首整理着她衣饰上的环佩,叮叮咚咚清脆无比。这种想象,我觉得有几份仙气,更有几份鬼气,让人想起了《聊斋志异》里那些聪慧明媚的女鬼们,会在月下吟诗弹琴,清歌漫步,飘逸动人,摄人心魄。月下响起的环佩之声,真正的来处在于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其三)》: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这首诗抒写的是昭君出塞的故事,杜甫想象,昭君会在月夜回归故乡,寄托自己的思乡之情。但着“环佩空归”被潘牥用来,却更旖旎迷人。这幅画面太迷离,所以后来被许多词人套用过,譬如秋瑾的《翠楼怨》,就有“环佩声遥,纵归来月下,魂已难招”。画面美虽美,但个人私下里觉得,正是因为还是情人,才可以这样飘忽的想象,想象她最美丽、最动人的情致。如果悼念自己老婆,恐怕只会跟苏轼一样想象着,“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了。这就是妻子和情人的不同。
他在这里想象着,但无论成仙成鬼,终究他无法再见到那张美丽的脸。斜月渐下,冷霜逼人,夜更深了,他折得一枝梅花在手,却无人相伴。他不能再见她低首轻嗅,笑靥如花,不能再在她的鬓边,为她插上这一支动人的梅花,只能独自看这枝寂寞的花。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如果宋代也有报纸的话,那个时候的报纸一定会有这样一个醒目的大标题:“大学士朱熹、知府唐仲友与交际花严蕊的三角恋情大曝光”,又或者“交际花严蕊入狱,大学士朱熹为情?为私?为哪般?”,或者也可以写“我与朱熹、唐仲友不得不说的故事——交际花严蕊狱中回忆录”。
此次事件,为南宋原本匮乏的居民精神文化生活注入了新的活力,为内容单调、缺乏档次的街谈巷议提供了丰富精彩的素材,为茶馆饭堂里的人们增添了五分钟的谈资,实在是利国利民的一大好事,完全应当入选当年南宋最有影响力的十大新闻之一。
以南宋“汴京日报”文化娱乐版记者的角度,应当如此描述此次事件:因写《如梦令?道是梨花不是》而广为人知的台州人气交际花严蕊,日前被黄岩市司法机关逮捕入狱。据悉,此次案件与浙东常平使朱熹近日状告台州知府唐仲友结党营私、贪污暴敛、有伤风化一案有关。据知情人透露,此次案件,实为个人恩怨。有目击者称曾多次看见台州知府唐仲友留宿于严蕊家大宅,深夜未归,而浙东常平使朱熹也曾有意于严蕊,但严蕊置之不理,故生此变。目前,此案还在进一步审理中,具体细节有待进一步核实。
新闻事件的主角之一——朱熹,何许人也?
朱熹,南宋著名思想家。中国哲学史上有著名的“程朱理学”一说,其中“程”即是指程颢、程颐,而“朱”则是指朱熹。朱熹仕官高宗、孝宗、光宗、宁宗四朝,官至直宝文阁待制,卒于庆元六年(公元1200年),享年七十一岁。但其实朱熹的一生,官运并不算太好,做官仅有十多年,更多的精力是放在了教学上,从教大约四十年,曾重建白鹿洞书院,作为讲学之用。其实朱熹的名声在当朝决没有后世那样响亮,尤其是在晚年他的学术受到韩胄的排斥,被认为是“伪学”,一度遭到禁止。他可谓是死后声名方来,宋宁宗嘉定二年(公元1209年)被追谥曰“文”,授为太师,故而也被称为“朱文公”,还被加封信国公,后来又改成徽国公,配祀孔庙。
这还仅仅是他荣耀的开始,在元代恢复科举后,将朱学地位提得更加高,下诏规定以朱熹所作的《四书集注》为底本,对天下士子进行考试。这就如同现在国家规定某本书为公务员考试必考书目一样,天下学子必然趋之若鹜,人人都要买一本《四书集注》,摇头晃脑地背诵里面的一字一句,以求仕官,从而被朱学洗脑一番,而这也正是当朝统治者所需要的。在明清两代,朱学一度被列为儒学正统,而被大力宣扬。作为配享孔庙的历代大儒之一,他配享的位次也几经变动,崇祯年间皇帝曾特定下诏规定朱熹的位次,应居于孔子七十二弟子之后,而在汉唐诸贤之前,并称为大贤朱子;到康熙年间,康熙皇帝则下诏将他的位置升到大成殿配享位列十哲之次,可见尊崇。
而被告唐仲友是何人呢?在后世,他的名字并不响亮,但在当时他的名声恐怕并不逊于朱熹。唐仲友,是绍兴年间进士。其父亲唐尧封,亦是南宋绍兴二年(公元1132年)的进士,曾官殿中侍御史。除了一般的科举,唐仲友还中博学宏词科,被授予建康府通判一职,又担任过秘书省正字、著作佐郎,后来任台州知府。事情就发生在他做完台州知府,即将升任江西提点刑狱的时候。应该来说在担任台州知府的时候,唐仲友还是做过一些利民的好事,比如兴修学校,建筑桥梁,安抚灾民。
这时,因为朱熹在江西省地康修举荒政有功,经右相王准的推荐,担任了浙东茶盐公事,以巡按的身份赶赴浙东支持灾后工作。取得如此大权的朱熹,对这次寻访可谓是一丝不苟。进入台州境内,他发现唐仲友在灾荒中依旧催逼税租和贪盗残民等事,于是认为一下子抓住了一个大贪官,便愤然上奏朝廷,告唐仲友“促限催税,违法扰民,贪污淫虐,蓄养亡命”。在短短三个月期间,朱熹连上六道奏折,弹劾唐仲友。自淳熙八年七月十六日至九月四日的短短三个月里,朱熹六上奏章严词弹劾。唐仲友自然不会坐视,便也上折表明自己的无辜,同时,其他与其有来往的大臣们写上奏为他开脱。
奏折就这样飞来飞出,这场诉讼打得旷日持久。
在这场官司中,最令人觉得意外的插曲,就是严蕊了。
她原姓周,字幼芳,本是台州的一名营妓。何谓营妓呢?就是供军中享用的妓女。据说这种制度源于汉武帝时期,根据《汉武外史》记载,“一曰,古未有妓,至汉武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室者”,随后便一直承袭了下来。严蕊的地位可谓是十分低贱的,但她精通琴棋书画,颇有才情,因而小有名气。
身为台州知府的唐仲友,平时的应酬自然是比较多,偶然,也可以说是必然的,遇到了严蕊。在席上,他为了考究她的才情,便命她赋一首诗词,咏红白桃花。她便即席吟了一首《如梦令》: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与红红,别是东风情味。曾记。人在武陵微醉。
说这是梨花吗?它不是。说这是杏花吗?它也不是。这样白白红红的花开着,别具风韵。这花,可还记得有人在微醉的那一日吗?
全首词明白如花,仿佛有人在对着花儿细细低语,但有意蕴悠长,耐人寻味。所以,她赢得唐仲友的赞赏,命人赏双缣与严蕊。从此,两人之间来往不断。而朱熹巡查发现唐仲友的劣迹之后,便将淫逸这一条也列入了唐仲友的罪状之中,下令有司将严蕊逮捕加以审问,坐实她与唐仲友的的私情。
但令朱熹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样一个柔弱的风尘女子,却有铮铮铁骨,在严刑拷打之下,依然不承认她与唐仲友的的私情,并且说,“身为贱妓,纵合与太守有滥,科亦不至死;然是非真伪,岂可妄言以污士大夫,虽死不可诬也。”数月之间,严蕊一再受刑,几欲至死,但却拒不招认。
而另外一个方面,朱熹与唐仲友的官司错综复杂,久久不能定论。直宰相王淮从中调停,并撤去唐仲友的官职,主管建阳武夷山冲道观,此事才落下帷幕。
其后,朱熹被调离,而由岳飞的后人岳霖继任提点刑狱。岳霖重审严蕊,大概是也听说了严蕊的才学,便让她做一首词,严蕊就做了这一首《卜算子》,来陈述自己的冤屈和意愿。岳霖听了这首词以后,心中赞赏,于是便答应了严蕊的请求,判她从良。
这首词可以算得上是一篇非常巧妙的申述状了,起句“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是为自己辩解,表明她本不愿意做一个风尘女子,只是误入风尘,命中注定,被迫如此。就像花开花落由东君掌管一样,她的去留也全在官府的手中。“东君”,其实就是暗指岳霖,期待他能够做主让自己自由。下阙就是在写自己的意愿了。她希望能够离开牢笼,不想再住在监狱里。如果能够放她离去,她将在头上插满山花,自由自在地生活,不必问她将归去何处。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是我最为叹赏的一句,没有想到身为营妓的严蕊,还有如此风流旖旎的憧憬。它暗用了杜牧的《九日齐山登高》一诗中“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一句。我总是想象着,在那山花烂漫之时,能够获释并且脱去乐籍的严蕊,头插鲜花,花面相映,脸上会有何种幸福满足的笑容。
且让我套用当下流行的一句话,作为结语吧。那么从此,严蕊,请你自由的……
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夜深沉,蓝色的烛光轻轻跳跃着,灯芯欲残,画屏上的美人蕉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室内静悄悄的,仿佛怕惊动榻上那位眉目清秀的公子的美梦。
这位公子复姓皇甫,单名一个“松”字。他的父亲和舅舅,都很有名气。一个是唐代名士皇甫湜,精通书法,善写古文,出自韩愈门下,与白居易齐名;一个是担任过唐穆宗、唐文宗两朝宰相的牛僧孺,就是当时著名的“牛李党争”中“牛党”的头,还曾经写过一本传奇集——《玄怪录》。
这位出自书香门第的皇甫公子,此时正陷入他黑甜的梦乡。他梦到了江南梅子成熟的那日,有人坐在一叶轻舟里,吹着笛子。笛声悠扬,闻者可一夜白头。笛声与舟外淅淅沥沥地打在舟棚上的雨声,相应和着。天地静谧,笛声、雨声清晰可闻,甚至还听见有人在不远的桥边的驿站说着话。梦境是如此的适意,他的面容显出无比祥和的神色。却不知当皇甫公子醒来,美梦不再,是否会倍加惆怅?
对于这一首词的理解,个人觉得其实可以不必过于拘泥。这首词的意境虽清晰,但含义去相当模糊,可以做两种理解。其一,可以理解为,是词人在吹着笛子,听见舟外有人在说话,整首词表达的是对江南的思念。第二,可以认为是有人在舟内吹着笛子,而词人正在桥边的驿站,夜雨中,或与亲人,或与恋人话别,词人是梦见了当日别离时的情景而感伤。
不知为何,大概是个人理解的原因,每次读到“夜船吹笛雨潇潇”,都觉得有点鬼气森然的味道。让我想起了,巴陵馆鬼题的《柱上诗》,“爷娘送我青枫根,不记青枫几回落。当时手刺衣上花,今日为灰不堪著”,仿佛觉得非人在吹笛,而是鬼在雨夜吹笛也,或者是此句过于空灵的原因吧!
与这首词一起的,还有皇甫松所作的另外一首《梦江南》。此首词色调偏冷,偏暗,而下面这首《梦江南》色彩较为明丽:
楼上寝,残月下帘旌。梦见秣陵惆怅事,桃花柳絮满江城。双髻坐吹笙。
这也是一首忆梦词。皇甫公子安睡在楼上,残月下帘,梦正沉醉。他梦见当年他年轻的时候,在秣陵,桃花正红,飞絮漫天,一位梳着双髻的姑娘正坐在桃花树下吹着笙。结合这一首词,个人觉得上一首《梦江南》应做第二种理解更加确切。这两首词,也许他都是写给一个人的。她是一位美丽的姑娘,曾经和他一起在桃花树下吹着笙,又在桥边的驿站依依话别,泪落如雨。一别经年,却没有再见,只有不断地怀想,不断地在梦中回到那段难忘的岁月。
“吹笙”这一句个人极其喜欢,它总是让我想起了鲍溶的《怀仙》诗的结句,“曾见周灵王太子,碧桃花下自吹笙”,有着一份心底的闲适和从容。读着这一句“双髻坐吹笙”,总是想着,皇甫公子身边坐着一位豆蔻年华的双髻小鬟,玉指葱葱握着笙吹着,落红万点,飘落在他们肩头,仿佛天地只此一对璧人。
此外,皇甫松还有两首《采莲子》写得非常好。个人以为,皇甫松词作虽不长,但都相当灵动传神。
菡萏香连十顷陂,小姑贪戏采莲迟。
晚来弄水船头湿,更脱红裙裹鸭儿。
船动湖光滟滟秋,贪看年少信船流。
无端隔水抛莲子,遥被人知半日羞。
这两首词,都是写荷花塘里采莲所发生的事情。十里莲塘,菡萏飘香,采莲女们都驾着兰舟回去了,但却有一个特别顽皮的小姑娘,因为采莲贪玩,归来得特别晚。白天她玩水的时候,把船头都弄湿了,而现在更是俏皮,干脆把自己的红裙脱了,把可爱的小鸭子放在裙子里玩。“更脱红裙裹鸭儿”有两种解释,除了上述说的这一种,另外也有人认为“鸭儿”是赤脚的意思,整句词是说小姑娘是脱了红裙裹住自己的赤脚。无论是哪种解释,她都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
另外一首中的采莲女,我相信这位女主角要比上面一首的小姑娘要大上几岁。她已经情窦初开,在波光潋滟的湖中,见到年少英俊的他。如此的少年儿郎,看得她芳心暗许,忘记了打桨,一任船漂流下去。
她,在河的左畔。
他,在河的右畔。
如果,就那么静静地随着流水,两船会轻轻擦过,她和他会轻轻擦身而过,在彼此的世界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像不曾有这场相遇。
是否就这么静静擦身而过?她在心里踌躇着。
就在两船接近的时刻,她终于情不自禁地隔着湖水,抛给他一颗莲子,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哪怕只是那注目的一眼。当莲子已经抛出,她才想起来自己刚才的举动是多么莽撞,多么不像平常的自己,要是被其他人看见了方才那一幕,会取笑自己,而她会羞红半日脸。
“莲子”即是“怜子”的意思,不知那一抛,他可曾注意到她,发现她的美丽与真情?下次再相逢的时候,他还会记得隔水抛莲子的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