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我国古代文学中最伟大的作品,这是为客观实践证明了的。它之所以取得如此高的成就,首先由于作者曹雪芹对他所处的时代的社会生活有清醒的认识,对封建社会的历史有深刻的理解,他是在广阔的现实生活和丰富的社会史的基础上完成他的巨著的;同时,也由于他吸取和借鉴了古代文学优秀的传统和成就,综合运用了这些思想材料和艺术方法,来丰富自己的创作,使自己的创作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红楼梦》吸取了我国古代文学一切优秀的传统。从文学史的角度看,它应当是它之前的文学艺术的总结。要全面论述《红楼梦》和古代文学的关系的问题,是我的能力所不及的,也是这篇文章所容纳不了的。我只是试图就自己所见到的,从几个重要方面加以探讨,以求正于专家学者。
(一)
在我国丰富的古代文学中,和《红楼梦》关系最密切的,我认为应该是《楚辞》和《庄子》。这两部书是战国时期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品,它们所表现的思想感情的奔放、想象的奇特、形象的瑰丽,一赋一文,相互辉映,堪称作当时文学的双璧,对后代文学的发展影响很大。《红楼梦》自然不能例外,它受《庄》《骚》的影响是既深且广的。
先就楚辞来讲,《离骚》《九章》《九歌》的内容在于反映战国末期的文学家屈原为了坚持自己的政治理想而和楚国腐朽、顽固的贵族集团的坚决斗争精神,反映了他对高尚情操的砥砺和对理想的执着;在表现形式上,他赋予自己的理想以灵巫的形象,以美丽的女性象征自己的理想,《九歌》所写娱神的活动,含有浓厚的人、神恋爱的成分,《离骚》中的高丘神女、宓妃、简狄、二姚等则是自己理想的寄托,通过对这些女子的追求的失败,表达自己追求政治理想幻灭后的悲痛心情。这种文学传统影响到宋玉,便创作了《神女赋》。这篇《神女赋》把《离骚》《九歌》中的神境,改变成了爱情的梦境,并且把对爱情的追求集中在一个巫山神女身上。在描写神女的面貌和叙述人对神女相感相求的过程等方面,都比屈原的作品前进了一步。到了汉朝,张衡作了一篇《定情赋》,蔡邕作了一篇《捡逸赋》(这两篇作品今天仅存残文,《定情赋》见《艺文类聚》卷十八、《文选·洛神赋》注,《捡逸赋》见《艺文类聚》卷十八、《北堂书钞》卷一百十),他们都把自己的理想幻化为一个美丽的女性,在幻想、追求、失败的过程中,寄托自己的情思。到了三国时代,曹植继承了这种传统创作了《洛神赋》。这篇赋也写了一个梦境,在梦幻境界中,有次序地描写洛神的美丽、高洁和他本人的持礼、犹豫,他们的互相追求等,最后爱情终于绝望。作者借此以抒发自己追求理想失败后的人生悲哀。晋朝的陶渊明则作了一篇《闲情赋》,其主要内容和《定情赋》《捡逸赋》相似,描写一个女性的美丽和对这个美丽女性的追求,而且在情调和修辞上都直接吸取了《离骚》的成分。《楚辞》的这种思想精神不但影响到辞赋,也影响到诗歌,象张衡的《四愁诗》、繁钦的《定情诗》、曹植的《美女篇》等等,都是以美丽的女性象征个人的理想与品德,并对之表现了渴慕仰望之情。
《红楼梦》明显地继承了楚辞这方面的传统,它的中心人物、曹雪芹的抒情主人公贾宝玉,他那种愤世嫉俗的思想,那种与封建腐朽势力顽强的斗争精神,那种高尚的品格,与《楚辞》中屈原的标榜、坚持和赞许的,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不同的是曹雪芹是十八世纪中叶的人物,他作品中的主人公所具有的反对封建伦理,反对封建教育,反对男尊:女卑,要求男女平等,追求婚姻自主等思想,则是新的历史时期赋予他的新的内容。曹雪芹在《红楼梦》卷首说:“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细考校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又通过宝玉的口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锺于女子。”把女子的品德看得如此高尚,并作为自己理想的象征,表现了对他们的爱慕和景仰,同样有《楚辞》的精神在。当然,曹雪芹从当时的社会生活出发,创造了众多的少女形象,描写了她们摇曳多姿的性格,对他们的不平、反抗和遭遇,都寄以深切的同情,这比《楚辞》的内容丰富多了。特别是宝玉把黛玉看作是自己思想、生活的同调,对她倾注着自己全部的感情,并由衷地表现了对她的尊敬和信任,但是在顽固的封建势力压迫下,终于失败了,演成了一出荡人心弦的悲剧,它反映了我国十八世纪中叶新旧、两种社会力量、两种社会思想的搏斗,而这次搏斗以新的社会力量暂时失败而告终。曹雪芹借此抒发了对当时社会的愤慨和不平、希望和失望。
和《神女赋》《洛神赋》把《离骚》的神境变成梦境相似,《红楼梦》也描写了一个梦境,即太虚幻境。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遇见警幻仙子一段,不但是对警幻仙子形貌的描写,并且对内容情节的处理,也多学习了《洛神赋》的表现方法,是《洛神赋》境界的扩大。曹植和洛神的相感相求,巫山云雨,既而欢情未了,阴阳顿隔。大、梦破灭之后,仍“遗情想象,顾望怀愁。”这种神情,在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中更充分地体现出来。不但太虚幻境一段,整个《红楼梦》都把全部社会生活寓于梦幻之境。通过梦幻的形式,设置了宏伟的艺术结构,展开了广阔的社会生活,表现了复杂的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概括了作者对理想的探索和追求。在反映现实生活的深度和广度上,不但是《神女赋》《洛神赋》绝对不能比拟的,也是屈原的作品所不及的。
《红楼梦》对《楚辞》精神的吸取,更具体地表现在对《芙蓉诔》的创作上。这篇诔文是曹雪芹心血的结晶,他曾通过宝玉的口说:“远师楚人之大言《招魂》《离骚》”及“《秋水》《大人先生传》等法”,“随意所之,信笔而去,喜则以为戏,悲则以言志,辞穷意尽为止,何必效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间哉!”既说明了他取法于前人,又说明了自己的独创性。其中赞扬晴雯的高洁说:
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明,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此即司马迁所谓“其志洁,其行廉,……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自疏。濯淖污泥之中,蝉蜕於浊秽,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皭然泥而不滓者也。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史记·屈原列传》)司马迁对屈原的称颂,同时也可以用来概括晴雯一生的行迹。又诔文中赞扬晴雯高标见嫉、遭谗被害说:
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薋葹妒其臭,茞兰竟被芟鉏!……诼谣謑诟,荆棘蓬榛蔓延户牖。既怀幽沈于不尽,复含罔屈于无穷。高标见嫉,闺帏恨比长沙;直烈遭危,巾帼惨于羽野。
也同样有屈原在政治上被打击后的精神情操的影响在。应该注意的是其中对鲧的看法。鲧本来是尧时的“四凶”之一,因为治水无功,被舜杀死于羽山之野。从屈原开始则把他作为一个刚直的人物来歌颂:“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天乎羽之野。”诔文中也把他作为正面人物加以赞扬,并用他的婞直比拟晴雯,可见曹雪芹在思想上受益于屈原之深。又诔文中招魂那一段,全是学习楚辞的《招魂》,同时也融合了《离骚》中神游天界追求美女的部分。曹雪芹通过对晴雯的招唤,表现了对一个与封建制度不妥协者的同情和悲哀:
天何如是之苍苍兮,乘王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驾瑶象以降乎泉壤耶?望繖盖之陆离兮,抑箕尾之光耶?列羽葆而为前导兮,卫危虚于傍耶?驱丰隆以为庇兮,从望舒以临耶?……
“爰格爰诚”,悲悼痛绝,把《楚辞》的精神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这不但是诔晴雯,也是诔黛玉,诔一切天真纯洁而无辜被封建制度残害了的女子,所谓“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者是也!
在描写环境方面,《红楼梦》也吸取了楚辞的一些表现手法,用芳草衬托美人,“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中关于蘅芜院的一段描写,就是把楚辞中的各种芳草具体环境化了。如:
且一株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巅,或穿石隙,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非凡香之可比。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不大认识。”有的说: “是薜荔藤萝。”贾政道:“薜荔藤萝不得如此异香。”宝玉道: “果然不是。”这些之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芫,那一种大约是??苣兰,这一种大约是清葛,那一种是金??莖草,这一种是玉??距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想来《离骚》《文选》等书上所有那些异草……
其中连用了许多“或”字,自然是学习了《诗经·北山》、杜甫《北征》、韩愈《南山》诗的表现手法,但更重要的是他创造丁一个环境,这个环境是用各种奇异的芳草装饰成的。作者明确地说:“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等等,就说明他是吸取了楚辞的一些描写手法。不同的是楚辞只以芳草象征美人,而曹雪芹既以这些芳草象征宝钗的性格,又以这些香草创造了一个宝钗活动的环境,宝钗虽然还没有在此出现,但是环绕她、促使她行动的环境已经形成了。
《红楼梦》吸取了楚辞的创作精神和表现方法,但又有很大的独创性,它塑造了几百个人物,通过他们的活动,概括了封建社会末期的社会面貌,概括了封建末世的历史变化。
(二)
《红楼梦》和《庄子》的关系也极其密切,曹雪芹吸取了不少《庄子》的营养,以丰富自己的创作。这不但表现在艺术形式上,更重要的是表现在思想内容上。庄子思想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反对儒家学说,反对儒家所标榜的圣人以及圣人所提倡的那些仁义道德等。司马迁所谓“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白兔也。”(《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这种思想突出地表现在《肤箧》篇中,而正是这一篇被曹雪芹用来作为抒发他的主人公思想的重要材料。《红楼梦》中有一段关于宝玉续《南华经》的描写,这段文字重要的不在宝玉的续文,而在于他对庄子原文思想的领会。当宝玉读到“故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剖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一则时,竟“意趣洋洋”,在思想上产生了共鸣。所谓“圣法”即仁义道德。他认为“圣”“智”是天下祸乱的根源,应当“绝圣弃智”,“殚残天下之圣法”,即把仁义道德全部毁掉。这种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红楼梦》反对仁义道德、礼法纲常的有力精神武器。如《红楼梦》中关于元妃省亲那一段,写清朝最高统治者自认为是“至孝纯仁”,为了让被他霸占了的嫔妃和她们的父母“略尽骨肉私情”,准许她们回家省亲。但省亲的礼节完全按皇家的规矩行事,既行国礼,又行家礼,父母跪拜女儿,女儿垂帘行参,“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唯有啜泣哽咽而已。这种场面虽然叫做“遂天伦之愿”,而元春却感到“终无意趣”。贾母等虽然不忍分别,“怎奈皇家规范,违错不得。”只有含泪望着元春离去。统治者所宣扬的“体仁沐德”就是如此!作者揭露了仁、孝的虚伪性和反动性,揭露了最高统治者、圣者是人间苦难的制造者,他虽然没有明确地说要“殚残天下之圣法”,但是通过他的艺术描写,却使人认识到所谓仁义道德等是完全要不得的。《红楼梦》还描写了封建礼法的森严和在这种森严礼法掩饰下贵族阶级的丑言秽行。贾敬死了,在办丧事期间,贾珍和贾蓉“为礼法所拘,不免在灵傍藉草苫块,恨苦居丧;人散后,仍乘空寻他小姨子厮混。”贾蓉还为自己的淫乱行为辩护说:“从古至今连汉朝和唐朝,人还说赃唐臭汉,何况咱们这宗人家。”可谓不知羞耻到了极点。尤氏曾指责说:“你们家下大小的人,只会讲外面儿的虚礼假体面,究竟作出来的事都够使的了。”一句话揭穿了礼法的虚伪性,所谓“礼法”云云,不过是贵族阶级丑言秽行的遮羞布而已。当然,《红楼梦》反对封建伦理道德,并不是从庄子的思想出发的,但在思想精神上确是有前后相承的方面。曹雪芹是适应了他那个时代反封建的思想潮流,吸取了他那个时代进步的民主、思想,形成了自己的世界观,并从而对封建道德、礼法、纲常等进行批判的。因此,他比庄子对儒家思想的批判更深刻更彻底,而且不仅仅批判了儒家思想,还批判了建立在儒家思想基础之上的全部封建制度,批判了封建社会整个上层建筑。
庄子思想的另一方面是反对功名富贵,他把仕进做官看作是对人生的最大束缚和侮辱。据《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记载,他曾却楚王之聘,又据《秋水》篇记载,他曾向施惠解释决不代施惠为相:“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於是施惠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雏,子知之乎?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雏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他以鹓雏自况,嘲笑施惠所居的相位,不过如鸱鸮所得的一只腐鼠而已。同样在《逍遥游》中他说:“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乡,德令一君,而征一国者,其自视也亦若是矣。”对追逐于仕途中的人物表示极大的蔑视。这种思想和《红楼梦》中表现的也大体一致。曹雪芹的抒情主人公贾宝玉,就曾指斥那般追名逐利的官僚们为“国贼禄鬼”,他笔下的那些官吏,如“沽清正之名而暗结虎狼之属”的应天府贾雨村,趋附权贵的长安节度云光,卖官鬻爵的内监戴权,为虎作伥的赵堂官,贪图几千两银子私贿的太平县知县,残害百姓的平州节度,权谋倾诈的忠顺王,结党营私的北静王等,都是“国贼禄鬼”的典型。贾宝玉“本就懒与士大夫诸男人交接”,对这些利禄之徒表示深恶痛绝。当湘云劝他留心此道时,他顿时拉下脸来,当面给她难堪。面对宝钗的规谏,他辱骂道:“好好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在对待功名利禄这个原则问题上,不论亲疏都表现了鲜明严厉的态度。曹雪芹不但鄙弃仕进的途径,而且揭露了这一套学问的真相,认为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坚辞,原为引导后世的须眉浊物”而捏造出来的,因而斥之为“混账话”。但是应该指出,曹雪芹的思想和庄子有很大不同。庄子处在战国那个动乱的社会,他之厌恶功名富贵,不愿做官,完全是为了“保身”“全生”。为了活命,他“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他的人格是卑污的,是极端利己主义的。曹雪芹处在封建末世,他出于对社会的关心,对现实政治腐朽的不满,才以一枝辛辣的笔揭露官场的黑暗,揭露官僚士大夫利欲薰心的丑行,表现了一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精神,所谓“皭然泥而不滓者也”,他的人格是纯洁的,思想是高尚的。二者的思想本质绝然不同,泾渭分明。
庄子主张“任自然”,反对对事物进行任何雕饰。他认为只有未经人力加工过的自然才有价值。这种观点在《红楼梦》中也得到了反映。不过,曹雪芹扬弃了庄子那种反朴还真、反对一切物质文明的复古倒退的思想,而发展成为自己的自然美的美学观点,主张用自然、质朴的形式不加粉饰地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作者曾符别强调质朴、自然地再现生活,例如他对大观园中稻香村的设置即发了这样一段议论: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山,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地,非其山而强为山,虽百般精巧,而终不相宜。
就是批评稻香村之做作、扭捏,而不合自然之趣,也就是不符合生活真实。又如月芳官梳妆,宝玉则说:“他本来面目极好,到别弄紧衬了。”宝钗说自己“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都是反对艳装浓饰,主张自然美。《红楼梦》中对人物和景物的描写都以自然、质朴见长,它所展开的生活面宛如自然万物的天籁之容,毫无人工斧凿的痕迹。在作者朴实、不加雕琢,按照生活本来的面貌描写生活,才能表现出生活的“真”,也就是所谓“美”。一部《红楼梦》就是在这种文学观点指导下创作的,因此,它是我国十八世纪社会生活真实、生动的再现。
庄子在艺术创作上,特别注意一志凝神,即意志专一、全神贯注。像“以神遇而不以目求”的庖丁解牛(《养生主》),“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痀偻丈人(《达生》),“以天合天”的梓庆为??鐮(《达生》),“尽垩而鼻不伤”的匠石运斤(《徐无鬼》),都是对艺术创作的精神集中状态以及技术纯熟的作用的阐述。《红楼梦》也继承了这种一志凝神的精神来描写人物,达到了艺术上的高超境界。如宝玉当听到黛玉向他倾诉肺腑之言后:
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来看出是何人来,便一把拉住说道:“好妹妹,我的这心事……”袭人听了这话,唬得魄消魂散,只教神天菩萨坑死我了,便推他……宝玉一时醒过,方知是袭人送扇子来。
宝玉听了黛玉的心声之后,全神贯注,一时竟忘情,黛玉走了也不知道,反把袭人当成黛玉。这种传神之笔,正是作者创作时一志凝神的表现。又如宝玉偷看龄官画“蔷”一段描写也很出色:
里面的原是早已痴了,画完一个又画一个,已经画了有几千个“蔷”。外面的不觉也看痴了,两个眼睛珠儿只管随着簪子动。……
龄官聚精会神在画“蔷”字,宝玉则聚精会神在看她画,至於一场骤雨之后,竟不知道自己的衣服全被湿透了。这种描写,不但表现了人物的凝神而忘情,作者自己也达到了忘我的境地。由于创作的专心致志,技巧的卓越纯熟,作者的笔完全能按照人物的精神活动挥洒自如,按照生活的逻辑规律涂抹点染,而把自己排斥在外。一部《红楼梦》都是作者“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的创作,曹雪芹把自己的全副精力都集中在要描写的人物和社会生活上,把全部的思想、情感、血肉都贯注于要描写的对象之中,“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红楼梦》是曹雪芹心血的结晶。
庄子在体裁上善于用寓言、重言、卮言进行写作。《天下》篇即说他“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寓言、重言、卮言的作用虽然不尽相同,但在概括社会生活方面却有共同的特点,即以隐喻的形式表现一种发人深思的内容。这种文学形式同样影响了曹雪芹,他也由于当时政治的黑暗,深怕触犯清代的文网,才采用了这种形式,犹如尤侗写《钧天乐》时所谓“莫须有想当然,子虚子墨同列传,游戏文成聊寓言。”一样,都有说不出的政治苦衷。曹雪芹在《红楼梦》卷首即声称这部作品是“假语村言”,“真事隐去”,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又说娲皇补天剩下一块石头,“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被空空道人“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还说绛珠仙草面抻瑛侍者还泪等等,就是卮言、重言、寓言的综合运用。整部《红楼梦》或隐或显地寓于这种形式之中。其中所包含的深刻内容,作者唯恐读者不了解,所以开篇即指出;“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篇末又说:“说到辛酸处,荒唐愈可悲。由来同一梦,休笑世人痴!”(按以下所举例亦有八十回以后者)首尾一贯。《红楼梦》全部的丰富、深刻的思想内容都寓于“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天下》)之中。
(三)
《楚辞》、《庄子》之外,给《红楼梦》创作以深刻影响的,应该是李义山的诗。李义山诗的内容以爱情见长,意境以新奇著称。曹雪芹吸取了他的诗的特点,来描写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和环境,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这在《红楼梦》中是特别明显的。如宝玉到潇湘馆来,见黛玉屋里挂着一幅单条,上面写有“斗寒图”三个字,宝玉问黛玉是什么出处,黛玉说:“岂不闻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点明了李义山《霜月》诗中这两句。同时,描绘了这幅画境:
上面画着一个嫦娥,带着一个侍者;又一个仙女,也有一个侍者,捧着一个长长的衣囊似的:二人身旁边略有些云护,别无点缀,全仿李龙眠白描笔意。
这是对这首诗的意境的想象和再创造,用来烘托黛玉的环境和性格。下面接着写道:
但见黛玉身上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祆,加上银鼠坎肩;头上挽着随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别无花朵,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绵裙。
便是完全按照青女、素娥的形象来具体描写黛玉了。这时正是黛玉和宝玉的爱情发展的顶端,从此便第一次传说宝玉定亲的事,而黛玉几乎因之丧命。之后,黛玉在婚姻问题上的遭际就每况愈下了。这是黛玉性格发展的转折点,曹雪芹化用李义山这两句诗的意境,把黛玉的思想、情操、精神升华了,提高到一个新的境界。
又如宝玉、黛玉跟随贾母游宴大观园时,看到河里的残荷败叶,宝玉建议叫人拔掉,黛玉说:
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 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
宝玉称赞道:“果然好句!”下文即描写:
到了花溆的萝港之下,觉得阴森透骨,两滩上衰草残菱。更助秋情。
按李义山《宿骆氏亭寄怀崔雍崔衮》诗云:“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段景物的描写,即把李义山这两句诗的情景环境化了,不但衬托了宝、黛二人的心情和爱好,而且反映了他们反对雕饰追求自然美的观点。
即便如黛玉的《葬花》诗,人们多认为在遣词造意上是学习了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和唐寅的《落花》诗写成的,这当然是有道理的,但我认为在情景上也深受李义山诗的影响。李义山《落花》诗云:“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又《天涯》诗云:“莺啼如有泪,为湿最高花。”黛玉的《葬花》诗在精神上和李义山的这类诗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曹雪芹把这类诗的情景性格化了,使它成为黛玉悲剧性格的一部份,用来抒发黛玉对不幸遭遇的不满,对封建社会的愤慨。其意义和李义山诗所表现的没落情调,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在抒发人物的内在情感和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方面,曹雪芹往往吸取李义山诗的情景,而赋予更丰富的意义。黛玉的一生是爱落泪的,这是她作为一个贵族阶级小姐抒发自己的感伤、悲痛的形式,是她对理想生活充满希望而这种希望得不到实现时的情感的流露。希望与现实的距离越来越远,她的泪水也逐渐枯竭了。她自己也说:“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到焚稿时,她的生命已经燃烧到了终点,不但没有泪,而且只有憎恨了。此情此景正是李义山《无题》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曹雪芹把这两句诗的内容,通过具体的人物性格体现出来,塑造了黛玉这个贵族小姐的悲剧形象。又宝玉和黛玉由于封建势力的压抑,长期不敢倾吐真情,经常蹩得满脸是汗、是泪,最后终于在宝玉热切的要求下,黛玉才说了一句;“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即李父山《无题》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它反映了宝、黛二人在特殊情况下的心理状态。宝玉生日,大家到大观园游戏,其中一项是“射覆”。宝琴覆,香菱射;探春覆,宝钗射。亦即李义山《无题》所谓“分曹射覆蜡灯红”。它反映了贵族家庭的生活情调。
当然,《红楼梦》和李义山诗的密切关系,决不止这些,在描写爱情的真挚上,在意境的新奇上,在总的精神上,都和李义山的诗是一脉相承的。即如全书以甄贾为缘起,其中也不无李义山《无题》之“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即甄后)留枕魏王才。”的精神在。不过,曹雪芹写的是小说,他把李义山诗的情景通过塑造众多的人物体现出来,反映了广阔的社会生活,展现了更高的境界,这是一个伟大的创造。
苏轼的诗文也给《红楼梦》的创作以很大影响。苏轼在思想上多承受着老庄和佛家的传统,生活态度上表现出超脱、随缘自适的精神。在文学上主张文应“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答谢民师书》)认为文应该称意:“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何薳《春渚纪闻》引苏轼语)要创造一个“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答谢民师书》)的境界。他的诗文创作就具体体现了他的思想和主张。《红楼梦》明显地受有苏轼思想和创作实践的影响。它承受有老庄、佛家思想的传统自不待言,至于文笔,和苏轼的诗文也是一致的。裕瑞《枣窗闲笔》记载曹雪芹“善谈吐,风雅游戏,触景生春。闻其谈,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这虽然讲的是他的言谈,但是以言谈为基础,他的文笔又何尝不如此!曹雪芹的文笔诚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而且能曲尽人意,俚趣横生,形成《红楼梦》艺术上的重要特色。
《红楼梦》受苏轼创作的影响,我们可以从贾母与全家人中秋赏月一回得到说明。这一回在情景、文笔方面多吸取苏轼《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和《赤壁赋》。当明月初上时,贾母曾有这样一段感慨:
往年你老爷们不在家,咱们请过姨太太来,大家赏月,却十分热闹;忽一时想起你老爷来,又不免想到母子夫妻儿女不能一处,也都没兴;及至今年,你老爷来了,正该大家团圆取乐,又不便请他们娘儿来说说笑笑;况且他们今年又添了两口人,也难丢了他们,跑到这里来;偏又把凤丫头病了,有他一个人在这里说说笑笑,还抵得十个人的空儿;可见天下事总难十全。
这段描写,文字极其自然流畅,毫无雕饰。特别是其情景和苏轼的[水调歌头]中之“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相通的。曹雪芹把这首词的情景,用朴素的语言表现出来,抒发了贾母感伤、没落的情绪。
在赏月的过程中,贾母看见月到中天,因而想到“如此好月,不可不闻笛。”说话之间:
猛不防那 壁厢桂花树下, 呜呜咽咽悠悠扬扬, 吹出笛声来。越显的这明月清风,天空地净,真令人烦心顿解,万虑齐除。肃然危坐,点头相赏。约两盏茶时,方才止住,大家称赞不已。
这种对月下闻笛情景的描写,可谓委宛曲折无不尽意。犹如苏轼《前赤壁赋》中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馀音袅袅,不绝如缕,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苏子愀然,正襟危坐。”等等,都倾泻着一种悲凉的情调。当夜深风寒,贾母颇有伤感之意,但仍留恋夜景,不肯离开:
夜静月明,各人随心想向,彼此都不禁有凄凉寂寞之意, 半日方知贾母感伤,才忙转身陪笑发语解释,又命斟暖酒且住了笛。……只见贾母已朦胧双眼,已有睡去之态。尤氏方住了,忙和王夫人轻轻的请醒。贾母睁眼笑道:“我不困,白闭闭眼养神。你们只管说,我听着呢。”王夫人等笑道:“夜已四更了’风露也太清冷,老太大安歇着罢,明日再赏十六,也不辜负 这月色。”贾母道:“那里就四更了?”王夫人笑道:“实在四更天了……”
这段描写是作者对《前赤壁赋》中之“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藉,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的情景的丰富和扩大。贾母那种不知疲倦的神态和作者那种“娓娓然令人终日不倦”的文笔,姿态横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黛玉和湘云在月光之下、池水之边,乘兴联句时,有这样一段描写:
只见天上一轮皓月,池中一轮水月,上下争辉,如置身于水晶宫鲛绡室之内。微风一过,粼粼然池面皱碧铺纹,真令人神清气净。湘云笑道;“怎得这会子坐上船吃酒到好!这要是我家里,这样我就立刻坐船了。”
这种情景则如《前赤壁赋》中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黛玉和湘云的中秋联句,宛若“明月之诗”“窈窕之章”。情景相似,历历可见。《前赤壁赋》是苏轼被贬到黄州时写的。他的情绪是低沉的,思想是消极的,用这篇小赋来抒发对人生幻灭之感,以清风明月来填补自己心境的空虚。贾母中秋赏月是当贾府即将衰败时的活动,所谓“开夜宴异地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她虽然还想和从前一样过一个热热闹闹的团圆节,但是人们病的病了,散的散了,即使自已强打精神,怎奈人们终无意趣,在精神、情感上和苏轼有相通之处。但是,《前赤壁赋》只是个人抒情,而《红楼梦》则通过抒情,通过描写人们对中秋赏月之无兴致,名为团圆,实则离散悲伤,反映了贾府必然衰落的历史命运。具有丰富深刻的社会意义。在文笔方面,极善于描情状物,曲尽人意,创造出“文理自然,姿态横生’的境界。
这里只是以一个重要章节为例,然而举一隅以概其余,整部《红楼梦》又何尝不如此!作者在思想生活上那种企图冲破封建秩序的超脱态度,那种要求发展个性的放荡不羁的精神,以及在文笔上那种如行云流水、滔滔不绝的格调,是贯穿《红楼梦》全书的。《红楼梦》明显地吸取了苏轼的文学创作和精神。
(四)
我国古典诗词给《红楼梦》创作以有力影响的,绝对不止这些。此外,韩愈、晏幾道、辛弃疾等人的创作也给《红楼梦》以丰富滋养。对《红楼梦》的成书,起了一定的哺育作用。韩愈《谁氏子》诗云:“非痴非狂谁氏子,去入王屋称道士。白头老母遮门啼,挽断彩袖留不止。翠眉新妇年二十,载送还家哭穿市。……”《红楼梦》第一百十七回“阻超凡佳人双护玉”和一百十九回“中乡魁宝玉却尘缘”两则,应即借鉴了这首诗,进行创造,形成了宝玉和老母、娇妻生离死别的场面。又晏幾道[鹧鸪天]词云:“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红楼梦》中“薛宝钗出闺成大礼”一则,宝玉被骗,以为娶的真是黛玉,当揭开盖头“睁眼一看,好像是宝钗,心中不信,自己一手持灯,一手擦眼一看,可不是宝钗吗!……此时心无主意,自己反以为是梦中了。”作者化用了这阕词的情景,借以表现宝玉对黛玉梦寐以求的心情,并揭露贾母、凤姐等人的骗术。辛稼轩[夜游宫](苦俗客)云:“几个相知可喜,才厮见.说山说水。颠倒烂熟,只这是怎奈向,一回说、一回美。有个尖新底,说底话、非名即利。说的口干罪过你,且不罪,俺略起、去洗耳。”书中贾雨村要见宝玉,宝玉说:“我也不过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罢了。”湘云劝宝玉“也该会会这些为官做宦的,谈讲谈讲那些仕途经济,……”宝玉听了,大觉逆耳,讥讽说:“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罢,我这里仔细腌臢了你这知经济的人!”而且据袭人说,上次宝钗也劝过一回,“他也不管人脸上过不去,咳了一声,拿起脚来就走了。”曹雪芹继承了这阕词的精神,创造了贾宝玉蔑视功名利禄的超凡脱俗的性格。又如辛稼轩[恋绣衾](无题)“合手下、安排了,那筵席、须有散时。”之於《红楼梦》中小红所谓“千里塔长棚,没有个不散的筵席。”唐寅《宫词》“花开花落悄无人,强把新诗教鹦鹉。”之於《红楼梦》中黛玉教鹦鹉念诗等等,在情景上极其相似。曹雪芹融汇了这些情景,为创作自己笔下的人物和环境服务。如果把《红楼梦》比作一幅五光十色的织锦,那末这些情景便是这幅织锦中灿烂的锦线,而《红楼梦》正是由这无数锦线织成的具有人物生活图景的巨幅锦绣。
《红楼梦》和古代文学的关系是极其密切的。它是我国古代文学优良传统发展的必然结果。曹雪芹善於吸取古代文学的优良传统,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加以创造,成为自己描写生活、表现生活的有力武器。特别是在反封建的民主性精神上,《红楼梦》和古代民主文学是一脉相承的。有了《红楼梦》,我国古代文学的民主性精华得到大发扬!研究《红楼梦》和古代文学的关系,不仅是对了解这部伟大作品的独特成就有重大意义,并且可以理解曹雪芹在我国文学史上“继往开来”的历史地位。
【原载】 《红楼梦研究集刊》第6辑(1981年)
« 上一篇:虚幻的红楼与荒唐的考证 《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