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红豆曲〕概括说明:贾宝玉、林黛玉“忘不了新愁与旧愁”。他们在忧愁中恋爱,他们见到自然景物发愁,晚间发愁,用饭用酒时也发愁,梳洗打扮时还发愁,夜里更发愁。《红楼梦》对贾宝玉、林黛玉的全部描写则详尽说明:位们无缘无故、无止无休地发愁,他们生于忧愁,死于忧愁,两者的说法完全吻合。因此说〔红豆曲〕是《红楼梦》描写贾宝玉、林黛玉的纲目。
【关键词】 中国古代文学 《红楼梦》 〔红豆曲〕 贾宝玉 林黛玉 愁 纲目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
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
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后;
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
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
捱不明的更漏。
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这支〔红豆曲〕见于《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它是全书描写贾宝玉与林黛玉两位男、女主人公的纲目。
此曲共十句,以第四句为核心。这一句说明此曲的主题是:贾宝玉、林黛玉“忘不了新愁与旧愁。”整部《红楼梦》是这样描写贾宝玉、林黛玉的:他们无缘无故、无止无休地发愁,他们生于忧愁、死于忧愁。这与〔红豆曲〕的主题完全吻合。
此曲的前八句几乎共同提示了《红楼梦》描写贾宝玉、林黛玉的全部内容。
首句说贾宝玉、林黛玉在忧愁中,以“滴不尽的相思血泪”,披露他们之间生死不渝的恋情。“泪”字在《红楼梦》里出现的频率相当高,这部巨著究竟描写贾宝玉、林黛玉滴了多少次相思血泪,是不便统计的。反正可以说,一部《红楼梦》,就是一部记载两人的“血泪史”。以第一回讲的“还泪之说”故事开始,到第九十八回“苦绛珠魂归离恨天”为止,其间对林黛玉的有关描写表明:她大抵在相思血泪中浸泡着,她生来便与泪水结下不解之缘。用书中的话说便是,“且好端端的,不知为着什么,常常的便自泪不干的。”〔1〕以第五回的〔枉凝眉〕曲子第一次夸张地说贾宝玉、林黛玉所流的相思血泪具有持续性(“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算起,到第九十八回“病神瑛泪洒相思地”,再到第一百一十八回最后一次写贾宝玉听到紫鹃提起林黛玉,“一阵心酸,眼泪早下来了”为止,这前前后后对贾宝玉的多处描写表明:他不但把相思血泪滴在林黛玉的生前,而且抛洒在林黛玉死后。总而言之,《红楼梦》客观地告诉读者,只要贾宝玉、林黛玉活着,他们的相思血泪就要滴下来。正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2〕
次句既表明贾宝玉、林黛玉一见到春柳春花等自然景物便愁从中来,又表明他们的愁绪就象“开不完的春柳春花”一般。《红楼梦》的有关描写,具体、形象地阐述了这两层意思。如第二十七回所载的著名的〔葬花辞〕表明,看见春柳春花等景物后,才勾起林黛玉的伤春愁思,才引出她的“葬花”之举。她由“花开易见落难寻”的事实,联想到自己的凄凉身世,于是,“感花伤己”, “愁杀”了她这位“葬花人”。又如第二十八回的开头部分写道,宝玉听罢黛玉的〔葬花辞〕,在思想感情上引起“共鸣”。面对春柳、春花、春园、春山,他产生“人将死亡,物将易主”的深沉感慨。最终,他无法解释“这段悲伤”。无疑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春柳春花满画楼。再如第五十八回写道,宝玉由眼前的垂柳、鲜桃,尤其是绿叶、杏子,想到唐人杜牧的诗句“绿叶成阴子满枝”,又“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再想到她将要生儿育女之事,并且由“这杏树”很快会“子落枝空”,想到邢岫烟很快会“红颜似缟”,禁不住“对杏叹息”。由此观之,除了时代氛围、家庭环境之外,还有大自然熏陶、造就了贾宝玉多愁善感的性格。还比如八十六回的结尾说,黛玉由看花,联想到花柳的自然生长规律。她透过这种规律,看到人生,从而愁绪满怀。
第三句说贾宝玉、林黛玉晚间发愁。这一句恰是《红楼梦》第四十五回“风雨夕闷制风雨词”的缩写。这一回书说,纱窗下、风雨时、黄昏后,林黛玉之所以“睡不稳”, 外在原因是“听见窗外竹梢蕉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内在原因是“感念宝钗,一时又羡他有母有兄;一回又想宝玉素昔和睦,终有嫌疑”。我们完全可以归纳为:其主要原因在于她“忘不了新愁与旧愁”。这就难怪古人说:“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3〕
第四句所说的贾宝玉、林黛玉的“新愁与旧愁”,其根源何在?《红楼梦》的第十七至二十九回,描写了两人在初恋阶段发生的“琐琐碎碎”的“口角之事”,刻画了他们“一时好了,一时恼了”的情景。难能可贵的是,从中揭示出这样的道理:他们恼了,正是好了的开端;他们好了,又栽下恼了的根苗。他们好便是恼,恼便是好;若不恼,便不好;若要好,须是恼。从中告诉读者:他们的“口角之事”不可能不层出不穷,他们的“新愁与旧愁”由此产生,并且循环往复。十分清楚,《红楼梦》描写他们的“琐琐碎碎”的“口角之事”,正是为了证实他们“忘不了新愁与旧愁”。除此而外,两人在结束互相“试探”的过程之后、在其爱情发展到新阶段之时、在其并不发生“口角”之际,为什么还会有“新愁与旧愁”呢?《红楼梦》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第八十七回“感秋声抚琴悲往事”等说得极详细,简单地讲便是,他们都希望将来缔结良缘。这一理想一天不实现,一天就免不了有“新愁与旧愁”。
第五句说贾宝玉、林黛玉用饭用酒时也发愁。《红楼梦》的著名段子――第八十九回“蛇影杯弓颦卿绝粒”,即写出黛玉“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的情景,又写出其原因:“心病”和“疑心”。她的心病是,不能与宝玉成亲。她所起的疑心是,“日间听见的话,都似宝玉娶亲的话;看见怡红院中的人,无论上下,也象宝玉娶亲的光景。”黛玉一死,宝玉的“心病”加重,他更是每每“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如《红楼梦》第九十八回写道:“回家,宝玉越加沉重,次日连起坐都不能了;日重一日,甚至汤水不进。”又如第一百一十五回写道:“过了几天,宝玉更糊涂了,甚至于饭食不进,大家着急起来。”无须赘言,两人达到如此地步,并不主要说明他们处在“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而主要说明他们“忘不了新愁与旧愁”。
第六句说贾宝玉、林黛玉梳洗打扮时还发愁。《红楼梦》先后两次提到那面“小菱花镜”。第一次是在第五十七回:“宝玉笑道:‘我看见你文具儿里头有两三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日出门带着也轻巧。’紫鹃听说,只得与他留下。先命人将东西送过去,然后别了众人,自回潇湘馆来。”第二次是在第一百一十三回:“宝玉见屋里人少,想起‘紫鹃到了这里,我从没合他说句知心的话儿,冷冷清清撂着他,我心里甚不过意。他呢,又比不得麝月秋纹我可以安放得的。想起以前我病的时候,他在我这里伴了好些时,如今他的那一面小镜子还在我这里,…… ’”这两次遥相呼应的描写,旨在说明宝玉照镜子的时间长、次数多。这正好与第六句中的“照不尽”三字之意暗合。《红楼梦》第八十九回摄取了林黛玉对镜相照的镜头:“那黛玉对着镜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珠泪儿断断连连,早已湿透了罗帕。”《红楼梦》第五十八回里又有专门交待宝玉、黛玉“形容瘦”的文字:“宝玉听了,心下纳闷,只得踱到潇湘馆瞧黛玉,――越发瘦得可怜,问起来,比往日大好了些。黛玉见他也比先大瘦了,想起往日之事,不免流下泪来。”《红楼梦》就是这样依据第六句句意,适当地穿插与之相关联的情节。需要我们补充说明的是,《红楼梦》的这些情节暗示两人的“新愁与旧愁”无人了解。“伤怀日,寂寥时”,他们只好揽镜自照,与镜中的瘦影茕茕相对。为了追求美好的理想,他们是不惜一切代价的。他们的共同心声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4〕
第七句说贾宝玉、林黛玉闷坐时发愁,当然,也说他们行走时又发愁。《红楼梦》第三回是这样介绍宝玉的:“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又是这样介绍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这说明他们的“眉头”善于传达出复杂的思想感情。试想,他们有那么多“新愁与旧愁”,其善于传达复杂的思想感情的“眉头”怎会展开呢?《红楼梦》并未特别提到宝玉因发愁而“展不开眉头”,仅提到黛玉是如此。如第二十七回说:“无事闷坐,不是愁眉,便是长叹,……”《红楼梦》这样做当然是为了避免在塑造人物形象时,其手法的雷同化。
第八句说贾宝玉、林黛玉夜里更发愁。对于宝玉、黛玉难捱“更漏”的情景,《红楼梦》进行了反复地描写。如第七十七回写宝玉因“晴雯被逐”而难捱“更漏”;第八十二回写黛玉因做恶梦、因想到与宝玉尚未订婚等事而难捱“更漏”;第一百零四回写宝玉因“黛玉之死”而难捱更漏等等。《红楼梦》也提到黛玉长夜难眠的其它原因。如第八十三回写道:“那王大夫便向紫鹃道:‘这病时常应得头晕,减饮食,多梦;每到五更,必醒个几次。’”总的说来,两人感到“更漏”难捱的主要原因是:“心里有愁事”。这就应验了古语:“志士惜日短,愁人知夜长。” 〔5〕
此曲的最后两句为比喻句。它们的“本体”是什么?我们先看《西厢记》的曲子〔集贤宾〕:“虽离了我眼前,却在心上有;不甫能离了心上,又早眉头。忘了时依然还又,恶思量无了无休。大都来一寸眉峰,怎当他许多颦皱。新愁近来接着旧愁,厮混了难分新旧。旧愁似太行山隐隐,新愁似天堑水悠悠。”〔红豆曲〕与它的一些字词相同,并且以它为蓝本。若仿照它的结句,将〔红豆曲〕的结句所省略的词语恢复起来,则是:
旧愁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
新愁似流不断的绿水悠悠。
由此可见,〔红豆曲〕的结句的“本体”是“新愁与旧愁”,在意思上,它们与此曲的核心句密切配合,而且为之服务。
白居易曾为唐玄宗、杨贵妃写下一篇颇有“风情”的《长恨歌》。与之相比,〔红豆曲〕则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为贾宝玉、林黛玉所写的一首颇有“风情”的“长愁曲”。
注释:
〔1〕《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年,314页。
〔2〕《唐诗选》下册,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281页。
〔3〕《宋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190页。
〔4〕同上书,39页。
〔5〕《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上),中华书局,1983年,569页。
主要参考文献:
张毕来《漫说红楼》,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
【原载】 《 昭乌达蒙族师专学报》199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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