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诗词三议

竹清松瘦 目录 品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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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鲁迅对《红楼梦》的这个评价非常精辟、确切。别的不说,单以诗词的运用而论,《红楼梦》就颇有独到之处。众所周知,在小说中穿插大量诗词,并非始自《红楼梦》,早在唐人传奇、宋元话本里即如此。至于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更是满纸诗词歌赋。这些作品里的诗词,它的产生和所发挥的作用,虽然各不相同,但作为一种反映社会生活、表现作品思想内容的艺术手段,多数是不成功的。而《红楼梦》在这方面却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总结和提供了新经验,这也是曹雪芹对后世的一个贡献。

  出现在唐人传奇和宋元话本里的诗词,往往只是作品的一种装饰品或附加物,如唐传奇里的《游仙窟》,人物对话,几乎全是诗语,似乎作品中的人物连口语都不会说似的,这就失去了生活的真实性。话本开头和结尾铺排的诗词,为的是点明作品的内容或主旨,中间穿插的写景状物的诗词,也多是烘托渲染,起承上启下的联接作用,并不是所反映的生活事件本身的有机部分。这种诗词愈多,愈使人难以卒读。《红楼梦》认真地吸取了前人运用诗词这一艺术手法,但却摆脱了与所反映的生活事件脱节的倾向。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曹雪芹写下了一百四十多首诗词,凡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写下来的,不管咏花咏蟹,还是志喜言痛,无一不是贾府这样的贵族世家生活的真实记录。就以尝花题咏而言,这就是清代士大夫的生活习惯。清人方俊颐说:“吾乡三月看桃花、菜花,四月看麦浪,五月看野塘红白菡萏、八月看陇上黄云”,又说,都城“有花局四时送花,以供王公贵人玩赏,冬则唐花尤盛,每当毡帘?地,兽炭炽炉,暖室如春,浓香四溢,招三五良朋,作消寒会”(《梦园丛说》内篇)。可见当时贵族地主阶级的生活就是这样。这看出曹雪芹笔下出现的咏菊、咏梅、咏白海棠,并非凭空想来,而是照他自己所说的“按迹寻踪”去刻划的。

  自然,前人描写文人士子和士大夫生活的作品中所出现的诗词,并非全是与社会生活脱节的,有的作品与所反映的生活事件是吻合的,这在唐传奇和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里,不乏这样的作品。但总的来说,给人一种千人一面、千部一腔单调乏味的感觉。这原因固然与当时的社会条件有关,但主要的是,作者面对吟诗作赋的生活场面,不善于从不同的事件里挖掘不同的含义。而《红楼梦》在这方面又前进了一步。它不为生活的表象所迷惑,千篇一律地加以照般,而是围绕着作品的主题,各有所侧重,从同是长吟短咏、俯仰啸歌的事件里,取其不同的内涵,以丰富和表现作品的主题。

  大观园题诗,可以说是贾府几次大诗会中一次重要诗会。这次诗会是由元妃巡幸引起的。宝玉的大姐元春晋封为贵妃,回家省亲,坐在特地为她省亲修建的大观园里,命大家题咏。这种应制的场面,如果把它作为宝玉和众姊妹各逞才藻的诗歌比赛,那也未尝不可,对于表现大观园的景色和各自的才能也有一定作用,事实上也确实发挥了这样的效果。但作者的用心所在,还是为了表示皇恩浩荡,和受幸家族的荣耀,以揭示皇室与贵族互相勾结、互相依靠的微妙关系。所以紧紧扣住元妃巡幸这个环节,让宝玉和众姊妹所题的诗,从景物的描绘里,落笔在“颂圣”这个点子上。写下“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样的谀辞。如果以为曹雪芹在这里是歌颂“皇权”,那就不得其要领。作者的实意就是要写出贾府把元春的晋封,看作是“天大的喜事”这样一种巴结皇室的心理。抹去了这层特定的社会内容,这次诗会就成为普通的景物题咏了,它的社会意义就将大大削弱,从而降低它丰富和表现作品主题的作用。

  同样,写宝、黛间的爱情,也并不因为他们是一对恋人,就随意凑上几首情诗,你欢我爱地加以装点,而是从宝、黛爱情的独特性出发,抒发他们不满仕途经济、不满封建制度的共同思想感情。贾宝玉和林黛玉自小在一起长大,他们间的感情是通过长期日常生活观察了解建立起来的,有着共同的对封建制度不满的思想基础,这与其它以爱情为题材的作品迥然不同。作者就没有沿袭那些以诗代柬抒发情思的老套,只是在宝玉因违反封建礼法而惨遭父亲毒打之后,让林黛玉在宝玉给她送来的旧手帕上,写下三首《题帕诗》。这三首《题帕诗》就不是普通的情诗,而是给反封建的对方一种同情和鼓励。请看其中一首:“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更向谁?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那得不伤悲!”这种伤悲,出现在对方因反封建而遭受迫害的时刻,这就比那些为相思之苦、偷期不着而临风洒泪、对月长吁之作,其意要深厚得多。它既表现出对对方的一往情深,而更多的是反映了双方在反封建的道路上一种心灵的默契。有的作品的作者为了显示文才,往往在写爱情时强插上几首柔情蜜意的诗赋,这样的诗词离开事件的特性,即使本身写得好,那也是多余的。曹雪芹对此是十分讨厌的,他在小说的第一回,作过严正声明,在这里,他实践了自己的诺言。

  什么场合写诗,什么场合不写诗,什么人会写诗,什么人不会写诗,作者也是按照封建贵族阶级特定的生活而精心安排的。象贾府这样文采风流的贵族世家,照理每个主子人物都会吟哦几句,事实上也确有人向往这种地主阶级的精神生活,而苦学作诗。象香菱这样一个未脱尽乡宦出身阶级烙印的侍妾,就是如此。而有趣的是,在作者笔下,贾府的重要人物贾政却不会作诗。这不是作者故意讽刺,而正是当时时代风尚的反映。清王朝以八股取士,以《四书》、《五经》为必读经典,而不象唐代那样以诗赋或策论取士,诗作得好可以求得进身。象贾政这样俨然以振兴家风自居的卫道者,自然听命于最高统治者的意旨,把诗词视为小道,所以他不但不会作诗,对宝玉等人写诗,也斥之为“杂学旁搜”。作者对这种人物的处理就没有简单化,若是把贾府所有的主子人物,都写得富有诗才,才子倒是一群才子,可惜就失去了生活的复杂性。曹雪芹是置身于生活之中,而又能体察本质的一面的。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里,曹雪芹写下的诗词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以作者的身分或从第三者的角度写的。一类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写的。前一类数量较少,后一类数量较多。这两类诗词内容有咏物抒情、说理赋事、咏史怀古;形式有诗词曲赋、酒令灯谜,诗又有近体和古体以及长篇排律。对于这种复杂多样的艺术形式,广泛的咏叹内容,作者不仅顾及到生活的真实,而且注意到生活的连贯性和统一性以及作者所处时代的特殊性,前后把它连缀成一个有机的整体。

  直接以作者的身分或从第三者的角度写的诗,最容易成为作者本人的主观说教,而与作品的情节无甚关联,或落入陈辞俗套而毫无生气。那些沿袭旧习的作品中的“有诗为证”或“后人有诗叹曰”之类的对人物的肖象描写和景物描绘,不少是可有可无的赘笔。而《红楼梦》的诗词却克服了这种弊病,使它成为情节发展的有机组成郊?分。其成功的关键,就是从情节的需要出发。

  《红楼梦》以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为中心线索,揭示以贾府为首的四大家族的没落和崩溃,透露出封建地主阶级日薄西山的历史趋势,对整个封建制度进行总解剖。作者为了躲避严密的“文网”,不得不借“假语村言”掩盖作品的“伤时为世”。但这种虚幻的面纱,既要成为作品的保护色,又要透露出作者的真实意图,就得借助一种艺术形式加以反映。这样,以作者的身分或从第三者的角度写的诗,就成了阐明政治主题、概括历史背景、提供情节发展线索的重要工具,而不是游离于情节之外的蛇足。

  第一回的《题石头记》,是直接以作者的身分写的一首诗。这里没有劝善惩恶的抽象说教,也没有忸怩作态的客套话头。短短的四句诗,沉重而含蓄地宣布了自己的创作真意,点明了作品暗藏的政治主题。“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这样激愤而又难言的情绪,怎不叫人感到作者对现实不满而有所寓意呢?紧接着的《好了歌》和《好了歌解》,对君臣、父子、夫妻关系的变化以及对地主阶级你争我夺、升沉迅速的描绘,正是封建地主阶级在政治、经济、道德领域走向崩溃的反映。这种对主题的阐明,对历史状况的概括,把它穿插在作品正式情节开展之前,就暗示了即将写到的人物和事件的性质,勾勒了人物和事件的历史环境。作者在具体描绘中有些话不好直说,就借助一种带宗教色采的形式,来隐括这种主题和历史背景,这与作品里的情节是互为表里的。第四回护官符上四句俗谚口碑,更是直接为作品的政治主题服务。这是十分明显的事。至于第五回里的判词曲语,作者不厌其烦,大费笔墨,同样是不可少的。《红楼梦》写了四百多个人物,头绪纷繁,内外矛盾复杂,若不预先对作品写到的矛盾冲突和主要人物的遭遇结局,来一个概括介绍,读者一时是很难领会作品的内容的。今天在曹雪芹后半部原稿遗失的情况下,要推断它的具体情节,也得依赖这些诗词的提示。象这样的诗词就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红楼梦》中大量的诗词,是通过作品中的主要人物写下来的。这本身是构成情节的一部分。但如果处理不当,同样会造成互不衔接的状况,破坏叙事的统一性。明代瞿佑的短篇小说集《剪灯新话》,其中不少作品,诗词的篇幅往往多于正文,甚至多于正文好几倍,这就不是在刻划人物,而是作者本人在炫耀才学。《红楼梦》在这方面的诗词安排,是紧密结合人物性格的特点及其发展和变化,从刻划人物的独特个性出发的。

  林黛玉是一个孤苦伶仃、寄人篱下而又孤标傲世、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贵族少女。她不满意封建礼教的重压,但又无力反抗。她所吟出的诗,风流别致而又满含哀怨。有名的《葬花辞》便是反映她这种性格的代表作。再如她的几首咏菊诗,同样表现出她孤高自许、一尘不染而又哀惋凄凉的情思。“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开花为底迟”(《问菊》)、“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这些清丽而又带有明显个性的诗句,就是在前人的咏菊诗里也是并不多见的。薛宝钗是个恪守封建妇道的所谓名媛淑女,她的诗看起来“含蓄浑厚”,处处表现出他的端庄稳重,但也流露出她的勃勃野心。“珍重芳姿昼掩门”、“淡极始知花更艳”,这两句咏白海棠的诗,是对她自己言行品格的形象自喻。她表面上“事不干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实际上工于心计。这正象她所自喻的白海棠一样,为了珍惜自己的美态,而紧紧地关上园门。只不过薛宝钗关上的不是园门,而是心灵的窗户罢了。至于《临江仙?咏絮》,最后一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那更是她狂妄理想的赤裸裸的大暴露了。

  作品中的这种人物所吟咏的诗词,在表现他们个性的同时又留下了他们性格发展的痕迹。作者的笔锋处处关合,注彼挹此,描绘此时此地的人物性格和思想,又为后来的发展留下伏线。如贾宝玉的诗词,明显地表现出他反对程朱理学、蔑视功名利禄、追求个性解放的特色。这种特色,随着矛盾斗争的深化而逐步明显。从他开初写的《四时即事诗》到后来写的《芙蓉女儿诔》明显地看出这个问题。

  此外,作品中诗词的安排还能从大处着眼,立足全局。《红楼梦》里写贾府,是由盛到衰。它的盛衰过程除由事件本身反映外,在诗词中也同样有所表现。贾府的几次大诗会,欢乐的调子一次比一次降低。元妃巡幸时的大观园题诗是那样充满着热烈欢乐的气氛,而在贾府经过不少变故后的海棠诗会上,欢乐的调子就降低不少,每个人的诗句都带有超脱现实的情调,到了大观园抄检后的凹晶馆联句时,不仅联句者少到只有两人,而且整个联句都是一派凄楚之音。这种前后的变化,生动地描摹了四大家族败亡的足迹。

【原载】 《江西大学学报 》1979年02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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