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红楼梦》的语言艺术,代表了我国古典小说语言艺术的最高峰。《红楼梦》中关于爱情的描述含蓄婉约却又很传神,不但表现出人物描述的艺术水准,更促使了解各种人性的虚实与文化限制的困境。它不是直接用白描,而是描述动作或者场景,从动作场景中,让读者心领神后推得恋爱故事背后的人间百味。
【关键词】 《红楼梦》;爱情描述;语言艺术
《红楼梦》中关于爱情的描述含蓄婉约却又很传神,不但表现出人物描述的艺术水准,更促使了解各种人性的虚实与文化限制的困境。《红楼梦》里有关宝黛爱情故事的描写,实际上是作者对人生的感悟,它是震撼灵魂的悲剧,是具有现代生活意义的悲剧,是对后世影响深远的悲剧。让我们了解《红楼梦》爱情描写,来体会一下人生的真味。
一、“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含蓄婉约却又很传神描述爱情。
“含蓄婉约”是一种美,它虽然不那么激动人心,但更传神,更值得回味。关于爱情的描述,如果直接用白描,也许不够耐看。最好的写法,就是描述动作,或者是描述一个场景,从动作场景中,让读者心领神会,自己推得恋爱故事。曹雪芹笔下的宝玉和黛玉的恋情,散发着“含蓄婉约”的幽香。
以红楼梦第十九回“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这一章回为例,一个安静的午后,贾宝玉进黛玉屋内,看黛玉在睡,怕黛玉睡出病来,就要跟她聊天解闷,他们两人各枕一个枕头对着脸躺下,黛玉看见宝玉脸上有一块钮扣大小的血迹,便凑近看,还用手轻抚,问是被谁的指甲划破了,知道那是胭脂。宝玉一向有吃女生胭脂的坏习惯,甚至轻佻的吃女生脸上的胭脂。黛玉担心了,她担心的不是宝玉的不好习惯,而是被宝玉的爸爸贾政知道此事,宝玉一定倒霉。
黛玉的这个反应,正好衬托出黛玉的个性来:她从不担心宝玉不好好念书,不去考进士,没有进取心等等,在她眼中,全天下只有爱情一事值得顾念。这也是宝玉最爱惜黛玉的原因,他认为只有黛玉了解他。他们活在完全没有“功利”,只有“情爱”的天地里。
而黛玉所担心的贾政责难宝玉之事,宝玉根本不在乎,他移转话题,说黛玉身上有一股幽香,黛玉开始冷笑,说“那有什么罗汉真人给奇香,也没什么亲哥哥弄了花儿霜儿雪儿替我泡制,我有的只是俗香。”
黛玉说这话,为的是薛宝钗。因为薛宝钗有一种奇怪的病症,据说是胎里带下的热毒,需罗汉真人药单调养,这药叫冷香丸,长年吃后,全身有奇香。黛玉为何把话扯到这里呢?因为薛宝钗是她的妒忌对象,黛玉丧父丧母孑然一身,薛宝钗有母亲有哥哥,更嫉恨的是薛宝钗有金锁,名字上又有金字部,更巧的是,通灵玉跟金锁上刻的字还成对句,通灵宝玉上是“莫失莫忘仙寿恒昌”,金锁片上是“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林黛玉凡事只以情爱来衡量,当然话题自然转到情敌身上,语中带酸了。
作者巧妙的用香气,自然牵出黛玉心中永恒的疙瘩薛宝钗,但仅仅只描述动作对话场景,不直接描写心情:
宝玉说:“随便跟你说说,也扯上这个,不给你一点利害你就不知道,看我今天饶不饶你!”然后就搔黛玉的痒,弄得黛玉满床打滚拼命笑着求饶。
然后宝玉闻黛玉身上的香气。两人并肩躺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鬼话。黛玉懒懒的将手帕盖在脸上,话也说不起劲。宝玉又开始担心黛玉睡出病来,就开始跟他讲故事。
这故事由贾宝玉随手乱编:在林黛玉的家乡有个黛山,黛山中有个林子洞,洞中一群猴子吵着要变身去偷东西,其中一个猴子要把自己变成“香芋”,却变成一个漂亮的小姐,众猴奇怪,变成小姐的猴子说,林家小姐,本来就是“香玉”嘛!
这故事,就把一下午宝玉跟黛玉的话题,香啦,玉啦,全扯齐了。林黛玉发现宝玉绕了弯骂她是猴子变的,便坐起来要拧他,两人又闹起来。
曹雪芹在懒散的话题中,含蓄委婉的道出宝玉跟黛玉情感的与众不同。宝玉跟宝钗等女孩,曹雪芹绝对没有用上如此的细腻、平淡、慵懒、几近无聊的场景捕捉,这是一种居家的平凡的安憩的感觉。用这种手法来描绘爱情,是需要高度的技巧,并对真正爱情长久的恋人之间的关系,有高人一等的观察力的。这也许是作者对爱情应是“心灵契合、晶莹澄澈”的理解吧。
二、“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通过人性的虚实与文化限制的困境
在红楼梦描述爱情关系的语言艺术中,不但表现出人物描述的艺术水准,更促使了解各种人性的虚实与文化限制的困境。
例如第二十五回“魇魔法姐弟逢五鬼红楼梦通灵遇双真”里的一小段。贾环看到与自己有勾搭的彩霞被贾宝玉“一面说,一面拉她的手(放在身上,根据脂砚本)……”地调戏,于是故意装做失手,把热滚滚的蜡油泼了宝玉一脸。结果在宝玉左脸烫了一溜燎泡,只好满满的敷了半边脸的药膏。这时,黛玉听到了,赶过来瞧瞧;宝玉见她来了,忙把脸遮着,摇手叫她出去不要看,因为知道她嫌脏见不得。然后黛玉一看这光景,便明白宝玉为她的嫌脏设想,于是一面说没关系,一面强搬着他的脖子细细瞧。
再说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里宝玉被贾政狠狠揍一顿后,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同样是来“探病”,宝钗是托着一丸药来,先给袭人说明药的功能,再问候宝玉身子好不好,然后不小心泄露心中的关怀之意:“早听人说一句,也不至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一说完就觉得“话说的急了”,不小心泄露了她对宝玉的关心,这是不合礼教的,于是就“急红了脸”。
袭人呢,先找焙茗算帐,问为什么不报信;然后就跟焙茗当起侦探,苦思谁害了宝玉。回到房里,“含泪问他”为什么被这么打;便看伤势,看了后“咬牙”暗骂贾政怎能下这种毒手,打死了怎么办。
黛玉呢,听到被打得动弹不得,就先在房里哭得死去活来;只等到大家都不在,才过去看宝玉,听到宝玉故意说一点都不痛来让她宽心,她就“无声之泣,气噎喉堵……心中虽有千言万语,只是不能说……”
从这些场景描绘我们来看红楼梦的爱情描写与人性虚实。
在这里,爱情至少受到两个因素的影响:一个是“文化”的因素,另一个是人的“性格”因素。袭人和宝钗都是爱着宝玉的,但是,她们的爱是冷的、理性用事的:例如袭人的反应是扮演侦探,然后是暗骂贾政打得太凶;而宝钗则是赶快想办法找药治疗。
那么为什么袭人可以流眼泪,宝钗却在不小心说了亲切话就要羞得满脸通红呢?这就是当时“社会习俗”或“文化”问题。当时的社会文化决定了:袭人是“内定”的小老婆,她可以、而且有权利表现她对宝玉的亲密关系;而宝钗还只是“外人”不是“内人”,所以表现出不合礼法就脸红,是因为“冷———理性”。
反观黛玉,这个“热———感性”的奇女子,如果只是烫伤脸的小事还不足以哭的,她就急急忙忙跑过来“搬着他的脖子细瞧”,夫妻之间也不过如此啊!
如果是挨打动不得的大伤呢?黛玉先哭个死去活来,看到宝玉只有心疼,没有理性的责备———虽然她说了“你从此可都改了罢”,这句话大有语文技巧!“你从此可以改了吧”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亲密度不一样,前者是感性的,后者是理性的。
为什么说黛玉是“热———感性”呢?宝玉被打了,先不管“为什么他会被打”,而先管“心疼”,这样极不理性的心理只有爱情至上主义者方会如此。
《红楼梦》所强调的爱情是“因为性情相同而爱”,没有属于“因为爱而改变性情”的部份。事实上,这也是中国文学上极为缺乏却是西方文学经常描述的部分。
三、“多情女情重愈斟情”———通过吵架描述爱情
曹雪芹对人性的了解其实是十分深入的。就拿宝玉和黛玉都有“玉”这个字来说,中国人会对这两个“玉”配对感觉不妥,所以只有“金玉良缘”,没有“玉玉良缘”的。我们若 开传统包袱来看现代人情人间的相处,也略有点概念,就是两人个性不能太近似,否则很容易吵架。因此,两个观念思想极相合,个性又很像的人,其实比较适合作惺惺相惜的终生好友,不宜作夫妻。偏偏宝玉和黛玉恋爱了,所以就注定两人好则如胶,坏则自毁的起伏过程。
宝玉跟黛玉吵架之事经常发生。曹雪芹在第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写了一段两人吵架的事。
吵架前先有了两个伏笔,其一是宝玉入宫作妃子的大姐元春送家人年礼,宝玉的礼物和宝钗的礼物是一样的多,黛玉少了一点。宝玉听说黛玉礼物少,马上拿自己的礼物给黛玉挑选,黛玉什么也不收全数退回,还跟宝玉说:“我没那么大福气禁受,我不是什么金阿玉阿的,我不过是草木人儿(姓林)罢了!”宝玉心中爱慕黛玉,当然对金玉之配很敏感,马上发誓赌咒,若在乎金玉配就天诛地灭。
第二个伏笔,就是贾家去清虚观打醮看戏,道士们送些珠玉金饰等小礼,中间竟有一个跟史湘云一模一样的金麒麟,宝玉什么也不想要,就这个金麒麟偷偷收起来,又被黛玉发现了。这个心中只有情的黛玉,怎么可能不发作?
第二天,宝玉去探视黛玉,黛玉不理他,叫他自己去看戏。宝玉有点气,黛玉便说:“我那有什么好东西可以配的上你呢?”当然,她指的就是宝钗的金锁和湘云的金麒麟,把醋劲酸劲全发出来了。宝玉黛玉个性太像,两人对对方情意深重,却偏偏绕着弯儿不肯明讲,都是将真心真意藏了,拿假意来试探。
于是宝玉心想:“你竟然完全不懂我的心!我只在乎你,你却不能为我解闷,老拿金玉配堵我的口,可见你分明是不在乎我,不像我心中只有你。”口里却说:“你分明是喜欢咒我天诛地灭,昨日我才说我不在乎金玉配的。”
黛玉心里也想:“你若真不在乎金玉配,哪里会我一提起,你就忙着发誓赌咒来哄我!”
两人因此都生了气,宝玉又把身上的玉拿下来往地上砸。黛玉就哭,说:“你砸它干什么?为什么不砸我算了?”宝玉说:“我砸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袭人对宝玉说:“你若把玉砸坏了,你要黛玉怎么办?”听的黛玉觉得宝玉甚至没有丫环懂得她的心,更加伤心,哭的胃承受不住,都吐起来了。众丫环婆子又赶快上去伺候,然后黛玉的丫环紫鹃对黛玉说:“你这样把身体弄坏了,要宝玉怎么办?”说的宝玉心中也想,连丫环都比黛玉懂我的心。然后宝玉看黛玉哭的更显怯弱,心疼得哭了起来。
袭人又劝宝玉:“别跟林妹妹拌嘴了,就看在玉上的穗子吧!(这穗子是黛玉作的)。”黛玉一听,拿起剪刀就剪穗子,宝玉也不抢,说“剪了最好,这样我就不用戴玉了。”黛玉说:“哼! 反正一大堆女子排队帮你作穗子呢!”就这样一来一往,明明爱得半死,却吵得像仇人,直到贾母赶来,把倒霉的众丫环臭骂一顿,才将闹剧草草收场。
曹雪芹不仅把情侣间的争吵处理的又逼真又细腻,而且在处理过程中也不断交代出两人主角的个性与情感,当读者认识到两人的性情,对宝玉出家与黛玉死亡的结局,也就极其自然的接受了。
[参考文献]
[1] 《红楼梦》[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2] 《红楼梦研究参考资料选集》第四辑[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1)
[3] 李西凡,蓝翎著 《红楼梦评论集》[M]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12)
[4] 陈毓罢,刘世德,邓邵基著 《红楼梦论丛》[M]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3)
【原载】 《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06年 第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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