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全书的主线,是以贾府为代表的封建大家族由鼎盛走向崩溃的衰亡史。因此,“敕造”的宁、荣二府理应成为交织着全书数百起大小事件的枢纽和中心。在贾宅府第生活的各色人物也就自然成为作者着力刻画的主要对象。那些有幸被作者安置在全书中心位置的不少人物,都因曹雪芹的艺术彩笔而成为世界文学宝库中的杰出的典型。这些生动活泼而又复杂深刻的艺术形象是这样地逼人注目,这样地启人深思,这样强有力地震撼着无数读者的心弦,所以二百余年来,他们成为广大《红楼梦》爱好者研究、议论的重点,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但是,既然有中心,就必然有外围;既然有主要人物,也就自然有比较次要的人物。就象我们在把握各种事物的主要矛盾时不应忽略它们的次要矛盾一样,在研究《红楼梦》的思想内容和艺术成就的时候,我们也应当对那些处于外围位置的比较次要的人物,予以一定的注意。
在《红楼梦》中,作者在贾府外围安置和描写了包括着各个阶级、各个阶层、各种职业、各种身份的人物。他们人数众多,面目复杂,姿态纷繁,秉性各异。这些人物各自以独特的方式生活着,行动着,而他们各自活动的总和,就为人们从政治;经济、思想、文化、法律、宗教、道德、风俗。习惯等各个方面勾勒出封建社会那无比广阔、无比丰富的社会生活概貌。构成了围绕着全书中心场所和全书主要人物的深远背景和整体环境。
这些活动于贾府外围的人物与贾府中的主要人物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互相斗争、互相渗透,从各个方面深刻地展示出贾府那极其复杂的社会关系和贾府在整个封建王朝中所具有的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重要地位,有力地突现出贾府对于整个封建制度的典型意义,从而极大地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题。
这些活动于贾府外围的人物,在作者匠心独运的安排下,对于再现宁、荣二府的生活场景,刻画主要人物的典型性格,展开全书的故事情节,完成全书的艺术结构,也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作用。
总之,《红楼梦》中的贾府外围人物所涉及的各个方面的问题是非常之多的。本文只想就《红楼梦》作者在塑造这些贾府外围人物时,所表现出的艺术特色,谈一些粗浅的看法。
《红楼梦》中贾府外围人物的界限不是很容易划分的。在本文里,我把那些虽然也在贾府中生活,但他们在贾府中生活的具体情况,书中却一概没有任何描述的人物也算在贾府外围人物中了。这是需要向大家说明的。
千钧笔力 万壑雷声
每当我翻阅《红楼梦》读到“焦大醉骂”那一节文字的时候,我就被作者带入了这样一种境界:就象在夏季的深夜,忽闻沉雷动魄,忽见闪电惊心,就象在瞿塘的峡口,四外狂澜扑岸,上下万里涛声!在雷鸣闪电之间,在狂澜惊涛之上,眼前迭印着焦大那踉跄挣扎的醉态,耳边共鸣着焦大那声嘶力竭的骂声。
这焦大,是贾府的老世仆。他“从小儿跟着太爷出过三、四回兵”,为“功名奕世、富贵流传”的贾府立下不同寻常的军功。按照贾府那“年高伏侍过父母的家人比年轻的主子还有体面”的风俗,救过“太爷”性命的焦大也理应在贾府十分体面才对。可是,焦大在贾府的处境,却正如鲁迅先生对他的一句评价:是“主子深恶,奴才痛疾”(《伪自电书·言论自由的界限》),而他对贾府的态度,也是“一吃醉了,无人不骂”。对于造成焦大这种十分特殊境遇的他那与众不同的性格,鲁迅先生曾有过精辟的概述:“……这焦大,实在是贾府的屈原,假使他能做文章,我想恐怕也会有一篇《离骚》之类。”(同上书)然而焦大不会做文章,可是他还是用自己的独特方式让人们听到了他自己的《离骚》。
那是在《红楼梦》中第七回中的故事。一天,天色已晚,凤姐和宝玉从宁国府上房出来“携手同行,尤氏等送至大厅。只见灯烛辉煌,众小厮都在丹墀侍立。”严正在这灯耀玉堂,宾主道别,奴仆们恭敬服侍的时候,忽然,从夜空中传来焦大狂呼大叫的骂声。他正趁着酒兴,大骂宁国府大总管赖二:
……没良心的八羔子,瞎充管家!你也不想想,焦大大爷跷起一只脚来比你的头还高呢!二十年头里的焦大大爷眼里有谁?!別说你们这把子的杂种忘八羔子们!……
他“正骂在兴头上”,贾蓉送凤姐的车子出来。贾蓉“忍不得”便上来喝骂制止,并叫人把焦大捆绑起来。不想“那焦大那里把贾蓉放在眼里”,他矛头一转,竟直冲着这位宁国府的贵公子“反大叫起来”:
蓉哥儿!你别在焦大跟前使主子性儿!别说你这样儿的,就是你爹、你爷爷也不敢和焦大挺腰子呢!不是焦大一个人,你们作官儿?享荣华、受富贵?!你祖宗九死一生挣下这个家业,到期如今不报我的思,反和我充起主子来了!不和我说別的还可,若再说别的,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众小厮见他如此没高没低,没轻没重的撒野,冲上来几个将他掀翻在地,倒着拖往马圈。谁知这焦大“又臭又硬”,这一来更如火上浇油,益发连那个“三等威烈将军”“贾珍都说出来了”,他“乱嚷乱叫”道:
我要到祠堂里哭太爷去!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書生来!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什么不知道?!咱们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
“众小厮听他说出这些没天日的话来,唬得魂飞魄丧”,“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
这就是焦大用醉骂喊出来的他自己的《离骚》。
这篇独特的《离骚》,是一阵酒醉兴狂、忘乎所以,百感交集、一泻无余的痛骂!是一阵“没天日”,“没王法”,撕下贾府遮羞面纱,不顾封建等级礼法的痛骂!直如:“轮台九月风夜吼,—川碎石大如斗!”
这一阵痛骂,和盘托出了焦大那极其复杂的心理状态:既对贾府有着痛心疾首的恨,又对贾府有着祸福与共的爱,既悲贾府祖上创业的艰难,又怒贾府子孙败家的堕落;既念老主子另眼看待的殊宠,又恨新主子忘恩负义的无情;既自傲往昔豪奴势派的荣耀,又自哀今日老仆处境的冷落他那满腹的种种悲愤怨恨之声,狂傲凄苦之辞,都随著酒渍唾痕溅落在行间字里。他那在黑暗中挥臂顿足的醉态,在马圈里挣扎翻滚的身影,都随着不绝于耳的骂声活动在读者的眼前。
这一阵痛骂,毫不留情地揭示出那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的权贵们,不过是一群兽欲横流,荒淫无耻的“畜生”!那个花柳繁华、温柔富贵的贾府,不过是个藏污纳垢,滋蝇繁菌的牢坑!听到焦大这一阵不顾死活的骂声,不独“众小厮们唬的魂飞魄丧”,就连我们今天的读者,在舒心气、痛快淋漓之余,也不无“惊心骇目”之感!
这是一种出人意料之外而又对比强烈鲜明的表现手法。在“最严主仆名分”的贾府,突然闯出一个“投天日”、“没王法”的醉汉“焦大太爷”;在“最是教育有方”的贾府,突然被抖落出种种见不得人的污垢丑行;在总是温情脉脉的贾府,突然传来涕泪纵横的叫喊;在总是莺啼燕语的贾府,突然暴发出飞沙走石的骂声……这就使“焦大醉骂”这一节文字所表现的狂躁暴跳的形象,激烈尖锐的内容,嘈杂混乱的音响,间不容发的节奏更加突出了。从而十分有力而又十分鲜明地刻画出焦大那自恃功高,目中无人;倚老卖老,无所顾忌;既有豪奴健仆之凶悍,又有老卒世仆之诤直等一系列的性格特征。
曹雪芹以其千钧笔力,造成异峰突起,万壑雷声的艺术境界,在只有几百字的篇幅里,便使焦大这个人物获得了至今不朽的艺术生命。
《红楼梦》第八十回贾迎春哭诉孙绍祖那一节文字也有着类似的艺术特色。
那是贾迎春误嫁中山狼后第一次回娘家。等孙家跟着来的人回去以后,“迎春方哭哭啼啼的在王夫人房中诉委屈说”:
孙绍祖一味好色、好赌、酗酒。家中所有的媳妇丫头将及淫遍。略劝过两三次,便骂我是醋汁子老婆拧出来的!又说老爷曾收着他五千银子,不该使了他的。如今他来要了两三次不得。他便指着我的脸说道:“你别和我充 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 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 当日有你爷爷在时,希图上我们的富贵,赶着相与的。论理我和你父亲是一辈儿,如今强压着我的头厂长了一辈儿!又不该作了这门亲,倒没的叫人看着赶势利似的!”……
迎春“一行说,一行哭的呜呜咽咽。连王夫人并众姊妹无不落泪。”
这真正是声声惨不忍闻,字字刺人肺腑!在孙绍祖那似通非,通,马脚毕露而又野蛮凶横的恶骂声中,人们逼真地看到他那残暴无耻,愚蠢粗俗,凶恶势利,翻脸无情的性格特征,看到了他那满脸横肉,满目凶光的恶狼一样的形象。虽然迎春只转述了孙绍祖短短的几句话,但这寥寥数语,却象满天霹雳、滚滾沉雷似的震撼着人们的感情。它不但把摧毁性的灾难降临在“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的少女迎春的头上,而且也把血泪交进的冰雹骤雨,一阵又一阵地打在了读者的心里!
从小身边花团锦簇,耳旁笑语温柔,而且懦弱无争,惯于依傍的侯门千金,一旦忽然远离亲友,嫁给了一个如此凶恶残暴的“无情兽”,这在迎春的生活道路上。巳是陡崖真下,如同掉进了无底深渊,而作者又把这段文字放在了极其轻松,令人捧腹叫绝的“王道士胡诌妒妇方”那一节奇谈趣文之后,这两重迭加的对比,就显得更加强烈。从而使贾迎春哭诉孙绍祖那有如“狂风折柳”般的艺术效果愈发突出,愈发分明了!
曹雪芹的笔力真有千钧之重!他能在春云舒卷的晴和时日,忽然平地卷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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