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无材补天”的影射意义

竹清松瘦 目录 品读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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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神话中的“无材补天”

  《红楼梦》一书的原名是《石头记》,全书开卷首是先便来了一个破题:作者自云: 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梦幻识通灵”。(甲戌本原文,属于“凡例”中文字)甲戌本原文是早期稿本①,到庚辰四阅评本,雪芹在文字上有所修饰,意义更加清楚,它是:作者自云: 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如此一改,石头通灵的说法便交代明白了。但石头如何通灵,神话如何编织,“说起根由虽近荒唐,细谙则深有趣味”,原来: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的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又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因有个空空道人访道求仙,忽从这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经过,忽见一大石上字迹分明,编述历历。空空道人乃从头一看,原来就是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后面又有一首偈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女娲炼石补天的神话,古籍中有零星的传说,其中以《淮南子·览冥训》的记载最为完整: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 蛟龙死,颛民生。

  可见,炼石补天是大工程,大功德。主其事的女娲,雪芹称之为娲皇者,当然是功在万民,而补天的每一块石头,自然也就是她的功臣了。而反过来说,普通的石块,是不能补天的,所以也不会有无材补天的遗憾,只有煅炼过的顽石,他本可以和其他石块一样去完成那神圣的任务,可是他竟然落选,所以才会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作者窃取神话故事中的补天意义,加以改造,硬说剩了一块未用,因此,便有了一块无材补天之石,他为什么要如此写呢?

(二) 现实世界中的“无材补天”

  现实世界中,特别是古代封建帝制的国度里,有没有天、以及“补天”这种观念呢?

  首先,让我们了解一下,除了自然界有个“天”以外,人世间有没有“天”呢? 虽然自古以来,称君王曰天子(《礼记·曲礼》:“君天下曰天子”) ,但慢慢的,君王竟升格为“天”了。本来“天子”已是“父天母地”的尊名,可是谄媚的臣下总是竭尽所能的阿谀,称“圣上”、“至尊”之不足,最后只有直接奉之为“天”了。

  我国古代其实本有非常可贵的民主思想,孟子就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郦食其说:“王者以民为天,而民以食为天。”可是由于君权无限扩张以及臣下的争相奉承,终于本末倒置,做皇帝的人也就居之不疑,成为了人世中的“天”。古今帝王真的是“天”吗? 我看他和老百姓子民们没有两样,因为他最后一样要“归天”。兴言及此,颇有感慨,续貂“好了歌”一首如下: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权势忘不了;古今天子在何方,大陵一座归天了。

  言归正传。由于帝王变成了“天”,所以京城可以称为天京,帝王的容貌可称天颜,帝王的架势可称天威,上奏章给皇帝称上达天听。韩愈的诗中有说“一封朝奏九重天”,王维的诗中也说“百官何日再朝天”。所以,莫说到了曹雪芹生长的清朝,唐诗中已把天当作皇帝的代名词了。

  但“补天”这个词,个人以为却是曹雪芹借用的,虽借用于炼石补天,却有新意。其意为天既是皇帝,那补天就是替皇帝出力做事。“补天”的意义很浅显易懂,但《石头记》中所强调的,却是“无材补天”,这在开卷一回中再三言之: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无材补天,幻形入世,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如此的强调“无材补天”,其中自有隐意,试略辨之:从古至今,怀才不遇的人,正不知凡几,他们共同的心情,不外生不逢辰、知音难逢、世无伯乐、命运多咎等等感慨; 如果是自命不凡,而又流落不遇者,当其心情抑郁,眼见不学无术之徒,飞黄腾达,自难免“伤时骂世”; 又当三杯下肚,情绪亢奋,想到豺狼当道,贿赂公行,或不免“指奸责佞,贬恶诛邪”,这都是正常之反应。就常情而言,这两类人士,若发出豪语,说未能“补天”,到皇帝身边去做一番事业,因而遗憾,也不为过,因为他们毕竟自命有材。可是他们为何不发有材未能补天之叹呢? 这是知道,到皇帝身边办事,绝非一蹴可就,想要一步登“天”,那既不合理,也不可能,是以无人如此痴人说梦,以免贻笑大方。何况要做一番事业,也不一定要到皇帝身边呀!

  因此“石头”的感慨,便显得十分奇特,他已自认了“无材”,何以竟兴未能“补天”之叹呢? 那就表示这“石头”的身分,与众不同,他必然是具有特殊的关系,他不做事则已,要做就到了皇帝身边,为皇上效力。所以他有待去做,期盼去做的事,完全可以用“补天”来比喻。

  如若这一比喻是痴人说梦,会贻笑大方,那便表示作者所用比喻不伦不类了。然而,雪芹“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完全同意书名构思的比喻可见确有道理。我们将在下一节中,说明他的巧妙机关。

(三) 曹、李两家的世代“补天”

  既明 了“补天”是指到皇帝身边做事,或是为皇上效力。那么我们从这一意义来看《石头记》,来索隐《石头记》,便完全能了解它的含义。以往了解《石头记》一书的背景,是以曹家为主而以其亲属家族为辅的。笔者近十年来,采撷参考各家之说,论证书中宝玉原型为与曹家关系密切的至亲苏州李家的末世公子李鼎,他同时也是发起写《石头记》,以后超过十年时间,协助雪芹写书,并誊抄整理加上批语的脂砚斋。因曹家同属正白旗包衣身分,几代人均为康熙亲信,各有一个做过保姆的老太君,曹寅、李煦分任江宁、苏州织造时,各曾在任所接驾四次,又轮管盐差。雍正即位,两家同被抄家,家人调取进京,确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故笔者强调书中所写实为两家共同的经历,“曹作李时李亦曹”,因此认为苏州李家与金陵曹家,对此书而言,应是同等的重要,故修正“唯曹说”,认为“苏州李府半红楼”差足近之。笔者的十四篇有关李家、李鼎的论文,已集结成书,名为《苏州李家与红楼梦》②,可以参阅,此处不赘。现在我就以曹、李两家为例,简要说明他们“补天”的事实。

    曹家:

  曹振彦: 雪芹高祖,为多尔衮属下,扈从入关,有战功。曾任阳和府知府。

  曹玺: 原名尔玉,振彦长子,雪芹曾祖,有战功。曾任内务府工部郎中,任江宁织造二十一年,加正一品。妻孙氏为康熙保姆。

  曹寅: 雪芹祖父,玺长子。十三岁入宫为伴读,御前侍卫。任苏州、江宁织造二十二年,直至去世。康熙南巡,四次接驾,并以织造署为行宫。其间并数任巡盐御史。曹寅在江南更负有察视民情以杜绝汉人反清之秘密任务,实为康熙帝之耳目、亲信。康熙并作主让曹寅两个女儿嫁作王妃,实寓有使其家庭进一步满化,死心塌地效力的作用。

  曹頫 : 曹寅独子,雪芹伯父。二十出头年纪,因寅病故,继任江宁织造。在任两年,亦病故。

  曹颙 : 雪芹父,原为曹寅侄儿,故后,李煦奏准过继承祧为寅继子,补放江宁织造之缺,以养两世遗孀。在任十三年,至雍正五年底被抄家。

  曹天祐 : 曹颙遗腹子,雪芹堂兄。其母马氏,亦出身织造世家; 大表哥福彭,乾隆初出将入相,位极人臣。天 乾隆九年前后,“现任州同”之官。

  李家:

  李士桢: 属正白旗籍,官至江西巡抚,广东巡抚。其妻文氏,年轻时亦为康熙保姆之一。

  李煦: 其堂妹为曹寅之续弦,故为雪芹之舅祖。因其母为康熙保姆,又仅比康熙小一岁,极可能为康熙童年之玩伴,终身为康熙之亲信,参与宫廷机密。二十四岁,擢韶州府知府,二十八岁任宁波知府,三十四岁返京,任畅春苑总管。三十九岁出任苏州织造,凡三十年,直至雍正即位首当其冲抄家为止。李煦与曹寅同为康熙帝放在江南查报吏治民情,收买民心的特殊任务头头,曹寅早卒,李煦的地位更形重要。他八任巡盐御史兼差,实是康熙对他的奖励,并弥补其庞大开销而已。

  李鼎: 李煦长子,雪芹堂舅,康熙末年(一七二二) 他已约二十九岁。在康熙时代,他是曹、李两家重要成员中,唯一没有当差任职之人。

  以上,我们举出了《石头记》有密切关连的曹、李两个家族,由于他们与康熙帝的特殊关系,其家族直系重要成员,都轻而易举的,或是理所当然的,能够到皇帝身边当差,或是外放他们到各地去为皇家办事。如果说皇帝是“天”,那么为皇上当差办事,可视为“补天”的工作,自然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以往并没有“补天”这种说法,李鼐为什么要特地找出女娲炼石补天这个神话,并不惜将之改写而强调这一“补天”的意义呢?我们认为,他主要的着眼点不在“补天”,而在“无材补天”。了解到这层意义,我们若有所悟,因为曹、李两家的确有那么一个“无材补天”之人,他就是上述最后一个直系重要成员——李鼎。

  也许有人会问,李鼎不是还有个弟弟李鼐吗?曹颙不是还有两个儿子雪芹和棠村吗? 他们可不可能也属具有“无材补天”遗憾之人? 我的答案是绝不可能。以曹、李两家来说,他们的盛时,是在康熙年间,因为皇上继续培植他们的下一代,所以才有“补天”的可能,这时候冷落不用,才会有“无材补天”的惭恨。抄家以后,能苟延残喘已属幸运,还谈什么补天不补天呢? 李家在雍正元年被抄时,李鼐只七、八岁; 曹家在雍正五年底抄家时,雪芹才五岁,其弟棠村自然更小,所以他们都不可能是具有“无材补天”遗憾之人。

  再以曹颙遗腹子曹天 来说,抄家时十三岁不足,他最多只能说“余生也晚,生不逢辰”,乾隆九年前后他靠余荫做到州同已属万幸了。所以总看曹、李两家,只有李鼎是够资格兴“无材补天”之叹的人。但首先我们需要析述,李鼎“补天”的条件如何?

(四) 李鼎的“补天”条件

  前面我们说过,够资格“补天”,也就是一出道便能到皇上身边当差效力的人,他必定具有特殊的身分、特殊的关系才行。那么李鼎的特殊身分关系如何? 也就是说,李鼎的“补天”条件如何?祖父李士桢,原姓姜,明末归旗,过继给正白旗佐领李西泉为子,成为正白旗包衣身分,这很重要。李士桢以后虽做到江西、广东巡抚才致仕,还只是次要的,因为别说巡抚,即使总督的孙子,要想“补天”的话,门儿都没有! 包衣因为有助于满族之统治,故在清初,尤其是康熙时代大受重用,是时势所造成的。

  祖母文氏,曾做过康熙保姆。康熙三十八岁时,还曾临幸已退休的李士桢潞河宅第,赐膳,其实是探视其保姆。家族中与皇上有这种渊源,自非寻常。

  父亲李煦,前文已有所介绍,此地仅引一封康熙四十九年正月十九日的李煦奏折:“尚书王鸿绪等乱言目下东宫虽已复位将来难定折”即可知康熙和李煦君臣之间(其实是主子与奴才之间) 关系密切之程度:窃臣家人赍回奉发奏报晴雨折子,臣煦叩头开拆,伏读御批:“知道了。尔亲手写的折子,打发回去,恐途路中有所失落不便,所以不存了。尔还打听是甚么话,再写来。密之,密之。”钦此钦遵。臣打听得王鸿绪每云:“我京中时常有密信来,东宫目下虽然复位,圣心犹在未定。”如此妄谈,惑乱人心。臣煦感戴圣恩,仅遵谕旨,据闻覆奏。而王鸿绪门生故旧,处处有人,即今江苏新抚臣张伯行,亦鸿绪门生,且四布有人,又善于探听。伏乞万岁将臣此折与前次臣煦亲手所书折子,同毁不存,以免祸患,则身家保全,皆出万岁之恩赐也。至于前所奏程兆麟、范溥,其两人亦每每乱言东宫虽复,将来恐也难定。理合一并覆奏以闻。③

  若非极其特殊的主奴关系,敢和君临天下数十年的康熙皇帝讲“将臣此折与前次臣煦亲手所书折子,同毁不存”吗?康熙并未毁去此折,但也没有责怪李煦。

  母亲韩氏,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曾推断“似韩氏亦曾在宫内当差者”,笔者曾为文支持此说,并推论“这位韩氏夫人可能不但在宫内侍候过皇后或皇太后,也许她同李煦的一段姻缘,正是由皇上作的媒。”④由于韩氏与宫廷的关系,当她晚年看到儿子年纪渐长,还没有到皇上身边去效力,曾数度进宫活动。

  康熙年间的苏州李家“财雄势大”,他出生在正白旗包衣之家,祖父为封疆大吏,祖母曾做过皇帝的保姆,父亲是皇帝在内务府中数一数二的亲信,母亲曾在宫中服侍过皇后或皇太后,又特别碰到康熙皇帝是个喜欢培植包衣子弟以便为其所用的人,所以李鼎的确拥有了一切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但他有没有到皇帝身边去当差,去“补天”呢? 没有,的确没有。

(五) 未曾“补天”的李鼎

  李鼎大约在康熙三十三年,出生于苏州,到雍正元年抄家时,他三十岁,前面的二十九年中,他只是苏州织造的长公子,没做过什么事,除了享乐。

  李鼎不象曹頫 、曹颙 那样,弱冠之年已出任江宁织造主事,生平能留下了不少记录。李鼎既没有做过官,也没到皇上跟前当差,他的生平几乎如同一张白纸。

  但幸而他是李煦的长子,是这个家庭的希望之所寄,因此我们在“李煦奏折”中,尚能见到或推断出有关他的若干蛛丝马迹。康熙帝在康熙三十八年第三次南巡,四十二年第四次南巡,四十四年第五次南巡,四十六年第六次南巡,每次驾抵苏州,皆驻跸织造衙门,最后一次,李鼎已十四岁了。笔者敢于肯定,李煦、韩氏一定曾把李鼎带皇上跟前,让康熙留下一个印象的。这正如同康熙住进了江宁织造署,曹寅会把曹颙带到皇上面前,让他夸奖两句一样。

  康熙五十一年,曹寅病故,李煦前前后后帮了曹家很大的忙。十月,不到二十岁的曹颙补放了江宁织造郎中。可能是受到这一事件的冲激,就在第二年,李煦、韩氏夫妇想到李鼎已经二十岁了,应该为他的“前程”打算了,所以双双进京为康熙祝寿。康熙生辰为三月十八日,这年又刚好是康熙的“六十圣诞”。两人二月下旬进京,“诣阙恭祝万寿”以后,李煦先返苏州,而韩氏留至五月初九蒙“恩赐榛子、鹿肉条、口外蜜饯、果品诸异味”才后返扬州。事见李煦谢恩折。但李氏夫妇此次进京为儿子活动,竟然无功而返。但韩氏锲而不舍,第二年更带同李鼎进京祝寿,仍然铩羽而归。韩氏的沮丧是可以想见的,而她或也因此在这年八月初六病故。李煦有“为妻韩氏病故临危之际嘱代具谢恩折”,折中说韩氏) 临危之际,向臣涕泣说道: 我虽女流,颇知大义,我屡屡蒙万岁天恩,心中时刻感激。目下我的病势如此,自然不能再见天颜的了。但受恩深重,不曾亲见儿子李鼎当差效力,我死了魂魄是不安的。我自愿来生世世犬马报答万岁隆恩你要具个折子,报我感激的意思,代奏一奏⑤。

  李氏夫妇失望的心情,实在溢于言表。到了康熙五十五年,李煦六十二岁,李鼎二十三岁时,十一月间李煦有“进御制诗集五十部并罗纹纸折”,后面说:“??所有苏州十月晴雨录,一并附呈。此录系奴才之子李鼎缮写,理合奏明,伏乞圣鉴。”朱批: 知道了,诗刻得好,留下了。”这明显是李氏父子两人商量好的,把字呈给老主子,希望有点反应,可惜没有下文。康熙五十八年三、四月间,李煦又带李鼎进京活动,虽然见到了康熙,但仍未留用。四月二十六日“由京返苏并谢命李鼎随行南来照顾折”,中云:??即奴才之子李鼎,天语谆谆,特赐训诲。奴才父子俱荷圣主隆恩,而且李鼎分应当差效力,乃又蒙万岁深仁,念奴才病后弱躯,须子帮助,并蒙圣心察知奴才迈母在堂,喜于膝下有孙,因将李鼎不留当差,命随奴才回苏。??奴才四月二十三日回至苏州,九十二岁迈母,方喜子之回苏,更讶孙之速返。⑥

  李家三代人失望的心情非常明显,文氏老祖母见李鼎速返,竟至惊讶,或者以为必定会留下当差吧? 康熙五十九年五月,魏珠传万岁旨意,着李煦儿子李鼎,送丹桂二十盆至热河,六月中要到。李煦督同李鼎挑选桂花(这档子事,李鼎敢情内行?) ,雇船装载北行,由李鼎押送热河。七月五日于热河叩请圣安,蒙召见问及李煦及文氏。八月初六准其随驾出口行猎。李鼎于十一月二十二日回到苏州,向父亲报告观看康熙行围哨鹿,并蒙皇上赏赐食品等事。这是我们见到的康熙派给李鼎所办的一点芝麻小事,并准他随同观看行猎,也算是对李家传送了一点温情,但是,就是没有留下来当差。再过了两年,到康熙六十一年的十一月十三日,六十九岁的康熙帝卒。两个月后的雍正元年正月,李煦被革去织造之职,同时,拘捕李煦、李鼎、家人及亲信人等,并分别查抄李家在苏州、北京、畅春园、房山县等地家产。三十岁的李鼎,“补天”之梦,终未能圆。

(六) 李鼎未能“补天”之谜

  在上一节中,我们陈述了李鼎的各种天时、地利、人和的条件,别说他与他的家人都愿意他到老主子身边去当差,即使他不愿意,也都得被调去康熙身边观察一番,看看是否为一可用之材的。可是康熙帝何以不用? 何以数度婉拒? 如果没有特殊的原因,从人情事理上来说,是绝对说不过去的。

  我们知道,康熙帝的统治权术之一,是搞“监听”,他鼓励臣下打小报告,互揭疮疤,乐此不疲。单是从“李煦奏折”中,便可见到李煦多次打小报告的情形,而康熙也特别喜闻这种小道消息。例如康熙五十年乡试,江南科场舞弊一案,拖延甚久,牵连极广,李煦打了多次小报告,康熙帝数度朱批:“目前参本到了,尔南方众论如何?再打听明白速奏! ”、“再打听,速奏! ”、“知道了。张伯行见此光景,说些什么? 张鹏翮如何了?”、“再密打听,奏闻众人议论如何?”李煦打别人的报告,当然别人也会打李煦的报告。康熙帝在朱批中数次问李煦何时可补完亏空的钱粮,可见苏州李家的事,他非常清楚; 康熙五十九年李煦有“请以浒墅关赏与兼管折”,朱批:“??况尔年老多病,当静养无事,方保残年。倘被苏州骗子所欺,悔之无及矣。名声也要紧。”这是老主子点到为止,看来是李煦曾被人骗过,有人报告了,否则康熙帝如何知道?

  我们举以上的例证,旨在说明一点,即李鼎之为人,必有重大缺失,康熙一定知之甚详,所以不用。一九八九年我写《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史事探源》一文时,已有推论康熙五十八年) 李煦本人已是六十五岁的高龄了,亲自带儿子进京,而且也见到皇帝了,可是李鼎仍未被留下来当差。康熙婉拒的理由是李煦病弱,又有年迈祖母,所以不留当差。其实康熙比谁都知道,留李鼎当差,才更使李煦一家感怀深仁。此中原委,我们或可从康熙对李鼎“天语谆谆,特赐训诲”八字中,了解到他知道李鼎是怎样一个人,留李鼎当差,只怕不能服他人心。??李鼎若不是被确认为不成材,康熙断无不留下来当差之理。⑦

  我写此文之时,是由于红学界有人认为宁府的事,多隐射苏州李家,因而李煦有可能扮演过贾珍与媳妇通奸的角色。我因为觉得李煦在当时名流中口碑极好,不可能做过乱伦丑事,因而怀疑他那“不肖”公子李鼎,或曾与父亲年轻美妾通奸。此事在雪芹早先写“风月宝鉴”小书时,即已把“以下犯上”,改写为“以上犯下”,以后“风月宝鉴”中的一些小故事,均相机纳入了《石头记》。

  由于对李家、李鼎有了进一步认识,后来我才会写《脂砚斋应是李鼎考》⑧,并认为李鼎便是书中宝玉之原型。结合了早先吴世昌的推测——脂砚斋是《石头记》的原始发起人,并写过二十多回文字(笔者认为写了不到五回) ——我以后写了多篇李鼎、脂砚斋、宝玉原型三位一体的论文。

  话说回来,李鼎是否真的做过“以下犯上”的逆伦丑事,我个人只是推测,但如非重大缺失,康熙绝不可能坚拒不令当差,此点我十分肯定。说实话,在当时官贵民贱的不合理不人道的社会制度之下,即便像宝玉那样“流荡优伶,淫逼母婢”(致死) ,在痛打一顿之后,他还是一条龙! 但逆伦事件便大不相同,它比杀人放火都严重得多,即使在那时候,也被认为是天理难容,人神共愤!

  李鼎何以未能“补天”之谜,我此地只能提供此一曾经干过逆伦丑闻的可能谜底,这是推断,不是证据确凿。然而,以李煦同康熙帝那么无话不谈,无事不可商的亲宠主奴关系,他敢于向康熙再三开口要求赏给天下第一肥缺的“盐差”,而且也确实多次要到了,“从无一人之身得以八视淮鹾,而千古未有之事”(李煦康熙十六年谢恩折) ; 他敢于向康熙帝开口“请再赏浒墅关差十年”的大肥差,只因“历年应酬众多,家累不少,致将存剩银两借用”,他何以不敢直接开口向康熙帝说,“请赏给我儿子一个内务府差事干”呢?这实在是芝麻小事呀! 我的答案是,李煦心虚,他开不了口,而且他与妻子韩氏应该是知道,纸包不住火,儿子李鼎的为人,康熙一清二楚,所以才需要三番五次进京活动,亲自解释、哀求,但即使这样,仍无结果! 为此,我敢于断言,李鼎之为人,必有重大缺失,康熙坚拒不用,完全站在理上,李家三代人虽有椎心之痛,实也无可如何。

(七) 李鼎未能“补天”之恨

  康熙五十一年,自称“年当弱冠”的曹颙,已被康熙帝任命为江宁织造。次年二月初二就职后,曹颙在“奏谢继承父职折”中说:窃奴才包衣下贱,年幼无知,荷蒙万岁旷典殊恩,特命管理江宁织造,继承父职。又蒙天恩加授主事职衔,复奉特旨改换奴才曹颙学名,隆恩异数,叠加无已,亘古未有。奴才自问何人,辄敢仰邀圣主洪恩,一至于此。

  李鼎与曹颙年辈相若,以笔者所考,二人甚至同年,虽然曹颙由于父丧,才一步登天,获任要职,但对李鼎来说,必然是眼红心羡的事。

  康熙五十四年,因曹颙进京陛见述职,染疾去世。康熙帝派李煦主持,找到曹荃第四子曹颙,给曹寅之妻为嗣,李煦在“安排曹颙后事折”中说:曹颙病故,蒙万岁天高地厚洪恩,念其孀母无依,家口繁重,特命将曹颙承继袭职,以养赡孤寡,保全身家。仁慈浩荡,亘古所无,不独曹寅父子妻奴死生衔结,普天之下莫不闻风感泣,仰颂天恩。奴才与曹寅父子谊属至亲而又同事多年,敢不仰体圣主安怀之心,使其老幼区画得所。曹颙因缘际会,脱颖而出,也约在弱冠之年,继任了江宁织造。主子李煦为至亲曹家两个小孩尽心尽力,总算有所交代,但自己比曹颙大约三岁的儿子,却仍然未获一差半职,李家上下人等的心情,可想而知。

  康熙五十五年,韩氏夫人死后二年,李煦之如夫人生子,其幕客沈宜士写了十首绝句为贺,其中一首说:长君风致自高骞,又有童鸟读太玄; 新 养成毛羽日,阿鸿带去共摩天。(原注: 崔光悌长子名阿鸿,光悌训次子曰:“阿鸿摩天去,汝可不勉哉! ”“阿鸿带去共摩天”,这是说长兄将来会带小弟弟去见皇上,去当差,去“补天”的。由此可见,李家周围的人,都认为李鼎此时(约二十三岁) 虽不会进京当差,但到主子身边去任事,总是还早的事。曹颙能够,李鼎就必然能够。曹颙又算老几呢,连曹颙都这么受重用,李鼎还愁什么,还急什么? 然而,时不我予,在康熙五十九年主子着李鼎押送桂花去热河,并准其随驾观看哨鹿,似有一点转机,但再过两年,康熙帝驾崩了,跟着又遭遇抄家之痛,李鼎的“补天”之梦,再也难圆了。

  曹颙虽只做了三年江宁织造便去世了,曹颙虽只做了十三年江宁织造便被抄家,但他们都曾经“补天”,不算“枉入红尘”。只有李鼎,他的“补天”条件这么好,却只落得“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曹颙曾经为官,所以还留下一块“畸笏”可资纪念; 李鼎呢? 也许他曾用那方“脂砚”,在康熙五十五年缮写过“苏州十月晴雨录”呈献给老主子,就成了他重要的回忆了。

  总看曹、李两家,只有李鼎才是唯一曾经“煅炼”过,而又“无材补天”之人。了解到这一层意义,我们再来看甲戌本第一回的脂砚侧批,自能有所了悟:“无材可去补苍天”,脂批:“书之本旨”。“枉入红尘若许年”,脂批:“惭愧之言,呜咽如闻”。“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脂批:“八字便是作者一生惭恨。”李鼎是《石头记》的原始发起人,并写过几回文字,故第一回中自批为“作者”,以后各回,才改用“批书人”自称。曹雪芹在第一回中已明写是“批阅增删”者,以后虽成实际的作者,但明显的,不是真正的作者。

【原载】 《红楼梦学刊》199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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