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袭人并不可恶
《 红楼梦》的读者大多认为袭人可恶,学术界也普遍持这一观点。俞平伯先生就说:“袭人的故事,在本书里特别的多。她引诱、包围、挟制宝玉,排挤、陷害同伴,附和、讨好家庭的统治者王夫人:这些都不去一一说它了。她的性格最突出的一点是得新忘旧,甚而至于负心薄幸。”①这话可真够头刻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试以曹雪芹的80 回书证之。
纵观《 红楼梦》 前80 回,袭人服侍宝玉最为尽善,“肯尽职任”,若据此便说她“引诱、包围、挟制”宝玉,实在有失公道。难道要袭人对宝玉所作所为不闻不问方显“开明”吗?
说袭人“排挤、陷害同伴”,也是“莫须有”的大罪状。袭人为人“温柔和顺”,对待小丫头们一向宽容和气,然何以遭人误解至此呢?大抵是出于晴雯被逐的缘故。平伯先生认为晴雯被逐是出于袭人告密的干系。他引第77 回原文:
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羞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
从而认定“本处有人”即指袭人。这实在是歪曲了原文的意思。“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一句中,特别点出“本处”和“园中”两个地点,可见“本处”绝非“园中”。“本处”当是大观园之外的某一处所。而袭人却是园中之人,显然不是此处所说的告密者。且第77回中又说:
一则为晴雯犹可,二则竟有人指宝玉为由,说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头们不长进教习坏了。… … 乃从袭人起以至于极小的粗活小丫头们个个亲自看了一遍。
这里,连袭人亦被列入审查之列,可见告密陷害众丫头的并非袭人,而是另有他人。晴雯四儿的被逐,当然不是因为袭人的干系了。平伯先生因第3 回书中说,“这袭人亦有些痴处:伏侍贾母,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从而推断袭人是得新忘旧之人。这未免失之臆断了。难道袭人在服侍宝玉之时还要向贾母朝夕请安方显其念旧吗?事实上,袭人不但不忘旧,而且相当念旧。在第8 第19 两回书中,李嬷嬷两次在怡红院内惹事,惹得宝玉大怒,要撵她出去。幸得袭人用巧妙的言语劝住,不然,她李嬷嬷可真要吃不完兜着走了。为什么袭人一而再的为李嬷嬷开脱呢?究其原因,原来袭人与李嬷嬷有旧,用李嬷嬷的话说,袭人是她“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见19回)。可见袭人并非忘旧之人,正因为念旧,所以才一再为李按按解围。再从湘云与袭人的亲密友好关系上也可以知道袭人并不忘旧。若是袭人“得新忘旧”,以湘云的性格,怕不早就和她翻脸了。脂砚斋也认为袭人是深念旧情之人,说袭人嫁后还“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心。至于说袭人附和讨好王夫人,这是有的。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作为一个丫头,讨好主人是可以理解的。即使是性格倔强的黛玉晴雯、权倾一时的凤姐也不敢与王夫人硬嘴,何责怪乎袭人如此之甚?
二、袭人可爱在哪里
袭人不但不可恶,而且颇有些可爱可赞之处。脂砚斋就对袭人极口称赞,说“晴卿不及袭卿远矣峋。这里且列几点袭人的可贵之处,权作脂评注脚。第3 回说袭人“心地纯良,克尽职任”,极恰。第5回中,在十二金钗又副册里写袭人“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温柔和顺,似桂如兰”正是袭人性格的真实写照。在“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前加“枉自”空云”两词则表现了作者对其不幸身世的深切同情与惋惜。
袭人极富同情心。她几次为李嬷嬷着想,一则是念旧,二则也出于同情,不忍心见年纪老大的李媛建折了面子。又如第60 回中,春燕之母先打了干女儿芳官,接下又在怡红院里赶打春燕,对上来劝话的袭人又一顿抢白,恼了怡红院的众姑娘。当有人回平儿的话说要赶这婆子出去,唬得那婆子泪流满面的求饶,“袭人早又心软了”。待平儿走来问起,“袭人忙说:‘已完了,不必再提。’”这里,“早又心软了”一句,把袭人的同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忙说”中的一个“忙”字,将袭人怕平儿深究下去对那婆子不利的心情点得明明白白。若不是袭人富有同情心,而是换个别的丫头,怕不还要趁机落石下并呢。再看第62 回书中所叙,香菱弄脏了石榴红绫裙,着急之极;宝玉为这事来找袭人,袭人“一闻此信,忙就开箱取了出来折好。随了宝玉来寻看香菱… … ”又一个“忙”字,将袭人同情弱者,为他人着急的神态刻画得活灵活现。袭人的骨子里头还有着如黛玉一样的“冰清玉洁”的清高美。第16 回中,宝玉将北静王赐的一串珍珠赠给黛玉,“黛玉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遂掷而不取。叮这段文字很能体现黛玉的清高,此说基本上为人们肯定。且看第28 回,宝玉拿袭人的汗巾与蒋玉菡的茜香罗(也是北静王所赐)换了。回来后又暗地给袭人系着。次日袭人见昨日宝玉系的汗巾系在了自己身上,“即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 ’……过后,终久解下掷在个空箱子里,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请看“终久解下掷在个空箱子里”一句,“终久”一词说明袭人早就厌烦这“行子”了,只是碍于宝玉面子才未当即解下;一个“掷”字写出她果断的态度,且掷在个“空”箱子里,箱子是空的,可见袭人厌恶它的程度极深― 它不值得与她的东西合在一处。上面所引的两段描写可算是极好的对文(《 红楼梦》 中多对文)。为什么黛玉的此举一贯被人誉为“冰清玉洁”之体现,而袭人的性情难道不可以由此而见一斑了吗?袭人的态度固然不如黛玉表现得那么直白尖锐,然这是因她们的身份性格不同而造成的,黛玉是小姐,袭人到底只是奴婢。正因为如此,我们完全可以说袭人在这点上决不亚于黛玉。人说黛玉晴雯有叛逆性格,而袭人只有奴性。其实不然。袭人对于其所处环境的认识可算是最深刻的了。
甚至可以说她掌握了“阶级分析”的方法。且引第19 回原文证之:
宝玉从花家回来后,极口赞叹袭人的两姨妹子,说:“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成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家来?”
袭人这一席话恐怕是误会了宝玉的本意,但这却在无意中表露了袭人内心深处的一种反抗意识。大观园里的众多丫头,谁能有如此深刻的认识呢?俏平儿甘心为凤姐的走卒,挨了凤姐的屈打还一个劲说自己的不是;呆香菱遭人拐卖遭人打骂却不知身世凄凉,还傻乎乎的学做诗,哪里有袭人这般见识?这样一比,就比出袭人的可爱可敬来了。
注释
① 俞平伯论红楼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 1000 一1001
②③陈庆浩,新编石头记脂砚斋评语辑校.北京:中国友谊出版公司,1987 . 507 、19 。
【原载】 《上饶师专学报》1995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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