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是一部大悲剧,但又时不时爆发出各种各样的笑声。阵阵欢笑,更加反衬出没落的悲凉。众多富有个性的角色,在笑声中显得特别鲜活动人。
我觉得幽默是一种天赋,一种超常的机智。曹雪芹比高鹗更富于幽默天才,他运用笑声来刻画人物,前80回远远超过后40回。而且,已经塑造得很有幽默感的人物,到了高鹗笔下也显得僵滞呆板,各自忙着去完成命运的差遣;到后来,由于情节发展,笑声几乎被淹灭了。
《红楼梦》里有幽默感的人物甚多,而且多数都没有太高的文化水平。比如:贾母、刘姥姥、兴儿、鸳鸯和凤姐皆是。贾政及其蔑片相公们,虽然满嘴之乎也者,但他们很少有真正的幽默。灯节期问,贾母命各人创作灯谜取乐。不料贾政上朝回府也来凑趣。由于这位大家长在场,宝玉、湘云和众姊妹全都保持沉默。贾母立即催贾政回去歇息。贾政说笑话也很不在行,讲一个男人闻老婆臭脚的故事。很不得体,谁也笑不起来。
贾母是很会享乐的,她几乎离不了凤姐和鸳鸯,长幼主奴之间也经常开开玩笑。凤姐发现贾琏与鲍二媳妇通奸,趁酒劲大撒其泼时,贾母说,都怨我的不是,让凤姐多吃了两口酒,现在又要吃醋来。说的众人都乐了。一场剑拔弩张人命关天的大争斗,被贾母化解了。
曹雪芹在大力渲染这场恶斗之后,轻轻一笔交代出,贾府的欢乐是建筑在什么之上:鲍二媳妇吊死了……。这里又糅进了何等辛辣的讽刺。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出尽了洋相。这位土笑星很乐于接受凤姐导演(副导演为鸳鸯)的摆布,大大发挥了她即兴创作的幽默才能,从而博得贾母的欢心。大观园里养活了一个小戏班,但没有相声评书等曲艺节目。刘姥姥大大满足了宝玉和众姐妹对喜剧艺术的渴望,贾府老老少少,上上下下,趁此都笑了个痛快。而且每个人笑的姿势神态都是一幅幅漫画速写,合起来便构成了世界文学史上一组空前丰富的笑的形象的大画廊。
上述人物,只能说富有幽默感;而称得上幽默大家的,只有一人,那就是王熙凤。荣宁二府数百人,谁敢拿老祖宗开玩笑?凤姐敢。甚至是拿贾母鬓角上小时被木钉碰破的一个指头大小的小窝儿——属于生理上的后天缺陷来开玩笑:老祖宗从小就福寿不小,鬼使神差碰出这个窝儿,福寿还装不满呢。凤姐陪贾母打牌,一边故意输钱,一边以老祖宗钱匣子会说话招手呼唤新钱来开涮,这里边充满了幽默灵感闪烁出的火花。老色鬼贾赦欲娶鸳鸯为妾,把贾母气得个半死,凤姐说: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呀,把鸳鸯调理得跟水葱儿似的,我要是男人,我早要了,连琏儿也配不上,琏儿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的卷子跟他混罢。曹雪芹把一个异常阴险毒辣的母夜叉写得如此机敏可爱,并且敢于自嘲,实在值得我们深长思之。其实,哪里有家长制,哪里就有拍马大赛。将凤姐之拍马,写得已经成了“精”的地步,真是妙不可言!那些把马屁拍得过火、直露并令人恶心的见习者们(如和坤之流),应该好好向凤姐学学艺。当年张春桥曾经恬不知耻地公开宣称:“就是要拍江青的马屁,拍定了!”只可惜他拍得太没才情,太无耻,太缺乏艺术水平了。曹雪芹是江青炮制的“三突出”创作原则的天敌和死敌。他笔下的反面人物居然如此具有幽默天才和人情味,您看凤姐:同情晴雯,接济刘姥姥,原谅司棋,帮助由烟,提拔小红,赞助诗社……,正是这些与她贪污索贿,逞王逞霸,草菅人命,河东狮吼……诸多恶劣品格行为相对立的东西,从而有机统一多侧面地构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堪与曹操、阿Q相媲美的“这一个”活生生的立体的独一无二的典型。
当前影视,佳作甚少。哭笑悲喜,被切成几块,生硬拼凑。哭不出来,硬挤眼泪;笑不起来,拚命傻笑。观众也替演员受罪。我们似乎需要从曹雪芹那里借鉴点艺术辩证法。君不见某些荧屏银幕上,好人绝对好,坏人绝对坏。一方人物头顶光环,一方人物脚底流脓,将政治上的敌我友的划分法硬搬到艺术创作中来,这类幼稚可怜的庸俗社会学模式,招摇过市,危害久矣,写起来固然省事,惜乎成功感人的作品几乎没有。不冲破艺术上的形而上学藩篱,文艺能有什么创新可言吗?
【原载】 《文汇报》1996年10月31日 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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