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因自幼多病,所以带发修行,是十二钗中唯一与四大家族没有亲戚及姻缘关系的女子。她美丽、博学,文墨极好,经典极熟。因此,便显出怪异,然而,使人更加不解的是,贾家被抄,她的结果应该是逐出贾府,又怎会无瑕白玉遭泥陷?
妙玉在书中仅出场两次。第一次是众人在栊翠庵中品茶,妙玉亲捧了海棠花式雕漆填金的“云龙献寿”小茶盘与成窑五彩的小盖钟,用旧年蠲的雨水冲泡的茶孝敬贾母,却将更好的茶与更好的煎茶之水留给了黛玉和宝钗。
贾母未吃茶前对妙玉说:“我不吃六安茶。”
六安茶产在安徽省六安县,是明清时期六品茶之一,另外五品是“虎丘茶”、“天池茶”、“阳羡茶”、“龙井茶”、“天目茶”。此六品茶属天下名茶,是贡茶,极为珍贵。贾母当时吃得油腻太重,又因长期在北方居住,若饮了六安茶,很容易停食闹肚子,所以,精于茶道的妙玉特备了老君眉,老君即寿星之意,既体现出妙玉的乖巧,也深透了她的来历不凡。
妙玉的祖上,是读书仕宦之家,自然比世袭官职的仕宦人家清高、文雅。清高即意味着不趋从权贵、志趣的高雅,文雅即意味着卓越的气质、高妙的心境。
妙玉为宝钗、黛玉所用的这两盏茶杯,一是晋武帝时王恺珍玩过的瓟斝,有“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一行小字。一是犀牛角做的点犀,两件茶盏皆是商代时期的经典酒器,古朴珍贵得令人咋舌。此外,绿玉斗与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大盏,亦是稀世珍宝,普通人难得一见,也非普通官宦人家所有。妙玉就曾对宝玉说道:“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
妙玉的出身,疑团重重,但这几件茶具,仍给我们透露了一些讯息:妙玉的家族,必是富甲一方、必是书香门第,必是志趣高雅!
妙玉的第二次出场,是在湘云与黛玉联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一句后,她从山石后转出,邀请二人喝茶暖身,并将二人之作从头写出。此处,脂砚斋曾留评:“妙卿身世不凡,心性高深。”
不凡的身世,平生最厌恶权贵,更无疑她是富贵之家又兼书香门第的女孩儿!妙玉曾在诗句中写道:“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这也的确符合诗书世家小姐的情怀,这也正是妙玉灵魂的写照!
妙玉的心底,是一个丰富的、安宁的世界,她曾说湘云与黛玉的联诗颓败凄楚,可见她有着对美好事物的向往和追求,而在她周围,却是一个没有知己的寂寞之园。黛玉尊她敬她,未敢与她言,宝钗自品茶后倩影难现,唯一宝玉略能理解她,对她的孤傲、清高、不被世俗所容的冷僻予以点滴的支持。所以,妙玉的心底一片空寂苍凉。这一片苍凉,使她难于喜悦,也使她遭到世人的厌恶,就连一向以老好人著称的李纨都曾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与妙玉曾为邻十年,又有半师之缘、贫贱相交的邢岫烟,也批判她“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
洁白无瑕的美玉,红尘浊世又怎会容忍她的存在?万丈软泥中的情爱,她又怎会萌生渴望?妙玉高洁到除了自己,世人皆是浊人、世事皆是浊事。她在递给宝玉平素自己使用的绿玉斗时,也仅仅因为宝玉是一个清净人;她为宝玉生日送芳帖,也仅仅因为宝玉是个知己。妙玉嘱名槛外人,岂不知道一槛之隔,已是与尘缘毫无半丝情分;岂不是她在提醒宝玉:记得妙卿身份,送你芳帖,仅是为你祝福?
妙玉与尘世仅一槛之隔,然而,这一槛遥远,使她有如身在月宫,只能在凄清、空寥、落寞之时,寂寂地俯看红尘。
妙玉早在七岁时便入苏州的蟠香寺修行,一修十年,后,因不合时宜,权势不容,才投到贾府。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儿,十年间,变成一位螓首娥眉、延颈秀项、双瞳剪水、顾盼生姿的绝色美人,是如何遭遇,使她连立足之地都被人剥夺呢?无非是被有权势的人欺压,无非是这个有权势的人垂涎她的美貌,要强占她。
关于妙玉的结局,脂砚斋曾有批语:“他日瓜洲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红颜自是指妙玉,枯骨自是指老朽不堪的一个糟老头子,或许就是那个欺压她的权贵之人。
妙玉的师父临终前曾嘱她“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妙玉的师父精演先天神数,能算未来吉凶,命运祸福。师父的一言,有着预示未来的警意。但即是如此,妙玉仍然违背了师父的遗愿,回乡之际,途经瓜洲渡口时,与贾家离散的众人偶遇,一番感慨之后,妙玉忍着屈辱,含着厌恶,委身于一个老朽的、恶俗遭老头子(可能是忠顺王爷)。妙玉如此,无非是为了知己。她的知己便是贾宝玉。正是要救宝玉,妙玉才奋不顾身地选择了身陷泥淖,相信以妙玉的高洁,宝玉脱离了困境之后,妙玉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结束生命。如果黛玉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是影印着妙玉的“无瑕白玉遭泥陷”,那么,妙玉的结局便与黛玉有着千丝万缕的相连。或许,黛玉与妙玉本就是曹雪芹写就的一个女子,黛玉死后,妙玉的正戏才开始,而黛玉生前,妙玉的存在,只是一个影子!
妙玉清高、孤洁,与世俗遥远,有如天宫仙姬,又如瑶台玉女,清透得如洁白无瑕的美玉,秀美得不食人间烟火。喜欢她的人会一直喜欢,不喜欢她的人,她也不会在意。本就是槛外人,那份不与世同的情怀,世人又怎会理解?而妙玉以幼龄之际入寺庙修行,她的沉重和酸楚,又有几人能够真实体会?
当妙玉卸去了钗环,洗去了脂粉,将青丝高高地盘成妙高髻时,就已注定她不管如何怜爱一朵盛放的鲜花,都不能将它插于发间;就已注定她终日只能袭一身沉闷的缁衣,手持拂尘、敲打木鱼;就已注定她终日只能在无奈和被迫中与红尘远离,远离那些管弦笙歌,远离那些喧嚣燕舞,远离那些懵懂的情爱,远离那些人间的春色
妙玉的心,在萌动时即被压抑,在开放时又遇到秋风,不得不飘落枝头,不得不陷入泥渠,谁说她不薄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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