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赠韦南陵冰
李白
胡骄马惊沙尘起,胡雏饮马天津水。
君为张掖近酒泉,我窜三色九千里。
天地再新法令宽,夜郎迁客带霜寒。
西忆故人不可见,东风吹梦到长安。
宁期此地忽相遇,惊喜茫如堕烟雾。
玉箫金管喧四筵,苦心不得申长句。
昨日绣衣倾绿尊,病如桃李竟何言。
昔骑天子大宛马,今乘款段诸侯门。
赖遇南平豁方寸,复兼夫子持清论。
有似山开万里云,四望青天解人闷。
人闷还心闷,苦辛长苦辛。
愁来饮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阳春。
山公醉后能骑马,别是风流贤主人。
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称人意。
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
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
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1.江夏:唐天宝元年改鄂州为江夏郡,即今武汉市武昌。南陵:今安徽南陵县。韦南陵冰,即南陵县令韦冰,李白在长安结识的友人。郁贤皓《李白丛考·李白暮年若干交游考索》:“此诗乾元二年(759)流放夜郎遇赦归至江夏时作。”安旗等《李白全集编年注释》系此诗于公元760年(上元元年)春。2.胡骄:《汉书·匈奴传》匈奴单于自称“南有大汉,北有强胡。胡者,天之骄子也”。此指安史叛军。胡雏:年幼的胡人。《晋书·石勒载记》:“石勒……上党武乡羯人也。……年十四,随邑人行贩洛阳,倚啸上东门。王衍见而异之,顾谓左右曰:‘向者胡雏,吾观其声视有奇志,恐将为天下之患。’”这里亦指安史之兵。天津桥:在河南洛阳西南洛水上。3.张掖、酒泉:皆唐郡,在今甘肃张掖市、酒泉市一带。瞿蜕园等《李白集校注》:“韦冰盖先曾官于张掖,旋至长安,今赴官南陵也。”三巴:东汉末益州牧刘璋分巴郡为永宁、固陵、巴三郡,后改为巴、巴东、巴西三郡,合称三巴。4.天地再新:指两京收复后形势重新好转。法令宽:指乾元二年的大赦。迁客:指自己。带霜寒:比喻心有余悸。5.故人:指韦冰。6.宁期:哪里料到,没想到。7.一句:一作“长句”。唐代以七言古诗为长句。8.绣衣:指御史台的官员。因其常出使幕府,故有时亦以绣衣称幕僚。病如桃李:病得象不讲话的桃李。此借《史记·李将军列传》“桃李不言”的典故。这两句大约是说:昨天曾与节度使的幕僚们在一起钦宴,但心里抑郁,象无言的桃李,没处诉说。9.大宛马:古代西域大宛国所产的名马。款段:行走缓慢的马。此指劣马。诸侯:此指地方长官。10.南平,指李白的族弟南平太守李之遥。豁方寸:开心。夫子:对韦冰的尊称。清论:清高脱俗的言论。11.二千石:我国古代计算酒的容量用升、斗、石等单位。二千石是夸张的说法。12.山公:指晋人山简,常喝酒喝得烂醉如泥。贤主人:指韦冰。此句以山简喻韦冰。13.头陀:僧寺名,故址约在今湖北武昌县东南。14.笳:古代一种乐器。按鼓:击鼓。戏沧流:到江中游玩。歌棹讴:以船桨打着拍子唱歌。
骄横的胡人纵马来犯,一路沙惊尘飞。
年幼的胡人饮马于洛阳西南的天津桥下。
那时,君在张掖做官,靠近酒泉;
我被流放九千里,已行至险要蜀门。
国运好转,法令渐宽;
被流放夜郎的我呀,披霜冒寒,艰难辗转。
忆及西边的故人,却遥不可见;
即便是东风入我梦,梦里也只到长安。
哪里料到我们会在此不期而遇?
重逢时,我们又惊又喜,茫然突袭时又坠入雾嶂云烟。
尽管玉箫金管,歌吹喧天,
我却愁怀不开,思绪阻滞,以致苦吟诗难成。
昨日,曾参与节度使幕僚们的饮宴,
积郁太深,犹桃李无言,竟不知该说什么?
想当年,待诏翰林,驭天马,扬玉鞭,何等气派!
看而今,落魄之人,骑瘦马,寄侯门,透人心寒!
幸亏遇到南平太守,心情顿觉开朗;
今天再听到你的宏论,
真好似拨开云雾见青天,胸中郁闷早驱散。
人闷心更闷,苦辛连苦辛。
愁来饮酒两千石,心中寒灰重生暖,三春艳阳复现。
晋人山简,醉后犹能驭飞骏;
主人你哪,真是别样风流心自贤。
头陀寺的云月,带着僧人的气息,
那儿的山水,何曾让人称心如意?
不然,吹起笳,擂响鼓,戏水中流;
唤来江南儿女,击棹而歌任去留。
我为君捶碎黄鹤楼,
你也要为我倒却鹦鹉洲!
想那三国群英,争雄赤壁的烽烟犹如梦里云雨,
只须尽情地歌来,纵情地舞,以宽解这浓重的离别之苦!
你的一生,你的思想感情的变化,围绕着报国宏愿,不断地重复着“幻想——失望——痛苦”的三部曲,犹如在冰山与火海之间反复熬炼一般。
公元759年,你被流放夜郎,途中赦还,行至江夏,觉伸报国之志、展用世之图的时机已经来临,盲目地进行了一番干谒活动之后,均劳而无功,徒手而返。你回首往事,悲愤交加;展望前程,渺茫无际。几十年的积怨一触即发,喷薄而出。加之晚景凄凉,潦倒不堪,更多更深的悲苦怨恨,滔滔如注,倾注笔端,洋洋满纸,成《江夏赠韦南陵冰》之宏篇。
在国家危难之秋,诗人你亦遭遇一生中最大的不幸,辗转颠簸,长流夜郎。当此时,诗人与友人,一个在天之南,一个在京之西,万里阻隔,慰念难传。
好在时来运转,两人劫后余生,才得以在此意外相见。在那噩梦般的日子里,就是做梦也难以抵达你的为官之地呀。今天相晤,乍喜乍悲,如坠云烟;感时念世,一片茫然。以致于桃李无言,吟诗不成;郁恨在胸,阻滞梗塞,欲吐不能。尽管“玉箫金管喧四筵”,更兼“绣衣倾绿樽”,要是在平日,早已是“斗酒诗百篇”!
遥想当年,我李白何等的风光无限:乘御马,挥玉鞭;看今朝:落得个潦倒不堪,几近寄人篱下,直教人心寒!好在有南平陪饮,让人稍感畅快;又有你的高谈,让我心胸豁然,如拨云见青天。正欲举杯畅饮,复觉“人闷心还闷,苦辛长苦辛”,那浓重的愁苦,深刻的积怨怎么也化不开呀!于是,愈愁愈烦,愈烦愈饮,“二千石”下肚,幻觉中,方感到“寒灰重暖生阳春”,方赞美主人的“风流”贤能。
你继续饮酒,由旷达而狂放:云月,山水,黄鹤楼,鹦鹉洲,这些平日里你原本最喜爱的东西,被你一一地贬低,一一地弃之,欲彻底砸碎,全盘倒毁!“不然”之句,犹天外来水,一泻而不可遏止;犹狂风巨飚,横扫一气。你心底的愤怒犹高山滚石,轰然而下,一发而不可止;犹情涛恨澜,裂岸拍石,排空掀天,真个是痛快淋漓,大快诗人之心,大快读者之兴。因而,所谓的英雄功业,都是梦里烟云,聊以歌舞苦酒解忧消愁正是当时。殊不知,却又陷入了更浓更深的痛苦和忧愁。
在你的情诗恨史里,这样的时刻,不知复制了多少次!
该诗大抵以叙事为线索,感情大起大落,放纵不羁,由惊喜而忧愁,由旷达而狂放,犹如万里大江,时而弯曲迂折,低洄冲荡;时而波翻浪涌,滚滚滔滔,莽莽苍苍,一路奔泻而来,愈流势愈强大,终至高潮飞激——“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诗句不仅是诗人怀才不遇之情的表达,更是诗人对险恶的政治斗争和莫测的皇家内讧的鞭挞,是自己历经苦难却仍然保持人格独立与尊严的宣言,是火山爆发急湍奔流之情的宣泄。而“且须歌舞宽离愁”,似大江入海,其洪大奔泻之势,被深广的大海涵纳尽净,诗人又陷入了新一轮的颓势,被更深更广的忧愁怨恨所包围。
悲哉,李白,浊酒千万杯,千古一诗仙;报国终生志,遗恨满诗篇!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鹉鹦洲。
此为诗人晚年时,历经重大挫折之后的愤激之辞。黄鹤楼,鹦鹉洲,这些早已在诗文典籍之中久富盛名的胜迹,也是作者所爱,现在诗人却要将它们“捶碎”、“倒却”,以极度的夸张,言诗人胸中巨大无比、难以排遣的郁闷和愤慨。
“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朗西。”是你心系挚友的真诚!
“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是你飘逸不羁的豪情!
“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来。”是你不拘小节随心所欲的潇洒和直爽!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是你“曳裾王门不称情”的悲呼和困窘!
“人生达命岂暇愁,且饮美酒登高楼。”是你人生失意的放纵!
“东方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是你受尽千疮而不了的宏愿!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你不加掩饰的自信和得意!
“青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是你超越众生的旷达!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是你看破尘世的哀叹和感伤!
“我且为君捶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是你发乎天外的愤懑和奇想!
“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是你纵横天地的才气!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是你一生好入名山游的见证!
“安能摧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是你一生孤高耿直的个性!
在你的生命里走了一遭,便经历了诺大的一个唐朝,便提前体验了一次生命。便知道了什么是大境界大气魄大欢喜大虚空大淡漠,便懂得了豪放里自有悲凉,潇洒里自有凄怆!便多了一份怜悯,多了一份珍视,多了一份平和,多了一份超脱。便也有了一种脱胎换骨的清新!
因为你,这些普通的汉字散发出无与伦比的魅力!因为你,诗歌史上成就了一次无与伦比的辉煌!在这些自然天成的汹涌的诗句里,跳动活跃着的是你不朽的灵魂,于是几千年来,嵩山不再寂寞,黄河也无法沉寂!
狂想逍遥在梦幻山水里的谪仙人,终于在冷酷的政治现实中觉醒。晚年他从流放夜郎途中遇赦回来,在江夏相逢故人,他悲愤了:“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曾如人意!不然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掉讴。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江夏赠韦南陵冰》)称意的水,升天的山神仙,傲岸的狂生,英雄的争斗,诗人曾经向往追求的目标都被粉碎了,狂想的理想都幻灭了,索性纵情于世俗的歌舞行乐。反过来看,从这暮年悲愤狂歌之中,恰可见出这位傲岸不羁的天才诗人,在往昔漫游山水的岁月中,始终怀有济世的英雄抱负,从未放弃崇高理想,因而在他的山水诗里也大多豪情奔放,仙姿倜傥,融化于山水形象,表现为一种理想化、狂想化、个性化的新的特点和成就。
盛唐之音在诗歌上的顶峰当然应推李白,无论从内容或形式,都如此。因为这里不只是一般的青春、边塞、江山、美景,而是笑傲王候,蔑视世俗,不满现实,指斥人生,饮酒赋诗,纵情欢乐。“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以及贵妃磨墨、力士脱靴的传说故事,都深刻反映着前述那整个一代初露头角的知识分子的情感、要求和理想:他们要求突破各种传统的约束羁绊,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猎取功名富贵,进入社会上层……,他们抱负满怀,尽情欢乐,傲岸不驯,恣意反抗……。而所有这些,又恰恰只有当他们这个阶级在走上坡路,整个社会处于欣欣向荣并无束缚的历史时期中才可能存在。
“……与君论心握君手,荣辱于余亦何有!孔圣犹闻伤风麟,董龙更是何鸡狗!一生傲岸苦不谐,恩疏媒劳志多乖;严陵高揖汉天子,何必长剑柱颐事玉阶。“……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日散发弄扁舟。”“……头陀云月多僧气,山水何尝称人意,不能鸣笳按鼓戏沧流,呼取江南女儿歌棹讴。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盛唐艺术在这里奏出了最强音。痛快淋漓,天才极致,似乎没有任何约束,似乎毫无规范可循,一切都是冲口而出,随意创造,却都是这样的美妙奇异,层出不穷和不可思议。这里有不可预计的情感抒发,不可模拟的节奏音调……。龚自珍说:“庄屈实二,不可以并,并之以为心,自白始”(《最录李白集》)。尽管时代的原因使李白缺乏庄周的思辨力量和屈原的深沉感情,但庄的飘逸和屈的瑰丽,在李白的天才作品中确乎合而为一,奏出了中国古代浪漫文学交响诗的最强音。
然而,这个极峰,与文艺上许多浪漫主义峰巅一样,它只是一个相当短促的时期,很快就转入另一个比较持续的现实主义阶段。那就是以杜甫为“诗圣”的另一种盛唐,其实那已不是盛唐之音了。
只要有唐诗宋词在,人生便不会寂寞。我深有同感。因为唐诗宋词展现了我们民族太多的人文情素。
散发禅意的诗词,让心灵分外宁静:“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云在晴青天水在瓶”,“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
蕴涵哲理的感叹令内心通透:“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寄浮游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豪放的情怀催人斗志:“我且为君槌碎黄鹤楼, 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河山”,“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感怀伤世之作使心情厚重:“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人世几回伤心事,山形依旧枕寒流。今逢四海为家日, 故垒萧萧芦荻秋”,唐诗宋词是无形的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