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姜夔
辛亥之冬,予载雪诣石湖。止既月,授简索句,且征新声,作此两曲。石湖把玩不已,使工妓隶习之,音节谐婉,乃命之曰《暗香》、《疏影》。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⑴辛亥:光宗绍熙二年。⑵石湖:在苏州西南,与太湖通。范成大居此,因号石湖居士。⑶止既月:指住满一月。⑷简:纸。⑸征新声:征求新的词调。⑹工伎:乐工、歌妓。隶习:学习。⑺何逊:南朝梁诗人,早年曾任南平王萧伟的记室。任扬州法曹时,廨舍有梅花一株,常吟咏其下。后居洛思之,请再往。抵扬州,花方盛片,逊对树彷徨终日。杜甫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⑻但怪得:惊异。⑼翠尊:翠绿酒杯,这里指酒。⑽红萼:指梅花。 ⑾耿:耿然于心,不能忘怀。⑿千树:杭州西湖孤山的梅花成林。
辛亥年冬天,我冒雪去拜访石湖居士。居士要求我创作新曲,于是我创作了这两首词曲。石湖居士吟赏不已,教乐工歌妓练习演唱,音调节律悦耳婉转。于是将其命名为《暗香》、《疏影》。
昔日皎洁的月色,曾经多少次映照着我,对着梅花吹得玉笛声韵谐和。笛声唤起了美丽的佳人,跟我一道攀折梅花,不顾清冷寒瑟。而今我像何逊已渐渐衰老,往日春风般绚丽的辞采和文笔,全都已经忘记。但是令我惊异,竹林外稀疏的梅花,谒将清冷的幽香散入华丽的宴席。江南水乡,正是一片静寂。想折枝梅花寄托相思情意,可叹路途遥遥,夜晚一声积雪又遮断了大地。手捧起翠玉酒杯,禁不住洒下伤心的泪滴,面对着红梅默默无语。昔日折梅的美人便浮上我的记忆。总记得曾经携手游赏之地,千株梅林压满了绽放的红梅,西湖上泛着寒波一片澄碧。此刻梅林压满了绽放的红梅,西湖上泛着寒波一片澄碧。此刻梅林压满了飘离,被风吹得凋落无余,何时才能重见梅花的幽丽?
明月呵,你总是清辉依旧,谁能计算出,你多少次映着我在梅下吹笛,
那时,笛声把心爱的人从梦中唤醒,在清寒中为我摘取枝头的梅花。
当年我何逊一般满腹诗情,而今你我渐老去,笔下再无热情激荡。
只怪那竹林外,稀疏的点点梅花,还和过去一样幽香,从竹边飘飘而来,把我周围浸透。
处独江南水乡,我伴着寂寞,独自羁留边远的江乡。
我一枝红梅在手想寄给你,可叹夜来雪深路长,无由相寄。
我心中惆怅,面对着翠绿色的酒杯,我泪湿衣袖,面对窗外红梅,相对无言,又沉入回想:
在那西子湖旁,你我携手的地方,千树梅影压着湖水,
那么清,那么凉。风吹花瓣片片飞尽,几时你再回我身旁?
姜夔 kuí (155?-1221?),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波阳)人。一生飘泊江湖,依人作客,却绝不曳裾侯门,逢迎取合。他与辛弃疾、杨万里、范成大等为文字交,诗词皆卓然成家。词风清丽典雅,以冷香幽韵和瘦骨逸神独擅胜场,为清代浙派词人所尊奉。他深谙音律,集中十七首自度曲,都旁缀音谱是流传至今的唯一完整的宋代词乐资料。有《白石道人歌曲》。
与《长亭怨慢》、《解连环》同年之作。是年冬,载雪访范成大于石湖。石湖在苏州胥门外,孝宗皇帝赐范为别业,有御笔“石湖”二大字刻于山石,今尚存。孝宗对金国委屈求全,苟且偷安,下诏“正皇帝之称,为叔侄之国”,公然愿当“侄皇帝”。范成大是主战派,曾效苏武“提携汉节同生死”出使金国,慷慨陈词大义凛然。孝宗赐这位大学士石湖庄园,意思就是教他寄情山水莫再过问国事。范石湖心情是忧郁的。
白石在石湖住了一个多月,两位大诗人的会合吟唱,成为文学史佳话。白石自度《暗香》、《疏影》二曲,咏梅使人神观飞越耳目一新,又深蕴忧国之思、寄托个人生活的不幸。石湖击节赞赏,让家中歌女演唱之,并以青衣小红相赠,可能是聊慰其失恋之苦。除夕,白石携小红归湖州,大雪过垂虹桥有诗,“自琢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好象风流潇洒之极。
二词追踪梅花的幽魂,又非仅咏物。张惠言《词选》谓“首章言己尝有用世之志,今老无能,但望之石湖也。”石湖长二十余岁,是白石前辈,这说法有点牵强,但《暗香》上片似隐括了二位忘年诗友心灵深处的一些共鸣。“旧时月色”、“玉人待唤”、痴爱梅花的南朝诗人何逊(自比)如今也忘却了为梅吟咏,……这些,大概都蒙上一层两位诗人本不愿见到的麻木和淡淡哀愁。歇拍“竹外疏花”是白石在石湖范村作客赏梅时实景,也用大苏“竹外一枝斜更好”诗意。与石湖交往,思想感情的碰撞,如竹外疏梅冷香的主动袭来,怎不使违心的麻木不仁内疚?
梅花飘忽而高尚的神思,白石虔诚地将其摆到超凡脱俗、监督警醒本我的崇高神圣位置。内蕴品位高,是这两首咏梅词之所以动人的重要原因。“屋角红梅树,花前白石生。”(白石诗)可见梅在白石生命中位置。
下片忽然宕开,将已逼到近前的梅花推远,梅花变相,忽变作另一梅花,代表所苦恋已远离的女子。在江国寂寂、夜雨初积、寄与路遥的寥廓中,“梅花”(红萼)出现,“无言耿相忆”,法相庄严。忆千树梅花盛开时,与“红萼”携手赏花,何等欢乐!忽又瓣瓣被狂风吹尽,并意中人无影无踪。变化无穷。有人怪二词重点一移再移,此正清空处。
《暗香》一词,以梅花为线索,通过回忆对比,抒写今昔之变和盛衰之感。全词共分六层。
上片,开篇至“不管清寒与攀摘”五句为一层,从月下梅边吹笛引起对往事的回忆。以“旧时月色”开头,以往事递入,落笔便不平凡。已经勾勒出了时空范围,渲染出了感情基调。回忆旧时,拉开了时间距离;月色在天,撑起了空间境地;眼前的景象勾连着过去的经历,令人摇曳生情。首句落笔得此四字,“便欲使千古作者皆出其下”(清刘体仁《七颂堂词绎》)。“唤起”二句,又引入怀人层层荡开,环环相生:由月色写到“算几翻照我”,画出回忆往日情事时的屈指凝神之态;再写“梅边吹笛”,在月下笛声中点出“梅”字,咏物而不避题面,亦见大手笔,直将“藏题”的技法视为细末,不屑遵循;再由笛声“唤起玉人”,以美人映衬梅花,直欲喧宾夺主,却急以“不管清寒与攀摘”收住,化险为夷,仍不离咏梅的本题。至此,一幅立体的,活动的,有人有物,有情有景,有声有色的生活图景、艺术境界,乃展现在读者的面前。月色下、笛声中,一位玉人在犯寒摘梅,境界何其清空幽雅。贺铸的一首《浣溪沙》中有“玉人和月摘梅花”之句,意境已自高雅幽美,但与姜白石词相比,仍显单薄。姜词“不管清寒与攀摘”一句蕴藏着两层没有明说的意思:一是“与”人攀摘,既有与人同摘之义,也有摘梅以赠别人之义,这就暗中用上了“驿寄梅花”的典故,透露了陆凯的诗句“聊赠一枝春”的一层意思;另一层含义是,玉人之所以“不管清寒”,因为她怀着满腔的热情,且与外界的“清寒”恰相反衬。
玉人的一片深情密意全都倾注在梅花上,梅花的感情负载就格外厚重了。开头几句写的是回忆中的情景,到“何逊而今渐老”两句,笔峰陡转,境界突变,由回忆回到现实,由欢乐往事转到而今的迟暮之悲。词人以何逊自此,是说自己年华已逝,诗情锐减,面对梅花,再难有当年那种春风得意的词笔了。正如词人所说:“才固老尽,秀句君休觅”(《暮山溪》)。与上五句相比,境界何等衰飒。这是第二层。其实词人当时年仅三十五六岁,所以这当是自谦之词。而且何逊写的那首《扬州法曹梅花盛开》诗,“兔园标物序,惊时最是梅”等,实在算不得什么好诗,跟他喜爱梅花,一直挂念着扬州廨舍那株梅树的心情并不相称,可是后来,他从洛阳特意赶回扬州,再访那一树梅花时,却彷徨终日,不能下笔,连原先那平庸的诗也写不出来了。何逊虽有爱梅之心,而其才力不逮,没有做出好诗来(“春风词笔”是指他的《咏春风》诗“可闻不可见,能重复能轻。镜前飘落粉,琴上响余声”,咏物颇称工细)姜夔以之自比而表示谦逊不是相当合适吗?
“但怪得”至上片结尾为第三层,又把笔锋转回来,意谓尽管才不附情,见到石湖梅花的清丽幽雅,亦不免引动诗兴,以答谢主人的盛情美意。这几句映照小序,点明题旨。“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也是苏东坡《和秦太虚梅花》诗“竹外一枝斜更好”之意,是对石湖梅花的具体描绘。以竹枝映衬疏花,写其形貌姿色;以瑶席映衬冷香,写其高洁的品性,着墨不多而形神俱现。
下片承上片中写身世之感。从“红国”到“红萼无言耿相忆”是第四层,感情曲折细腻而又富于变化。
换头余鸡独处异乡,空前冷清寂寞,内心情感波澜起伏。“寄与路遥,夜雪初积”,则言重重阻隔,纵然折得梅花也无从寄达,相思之情,难以为怀,只有耿耿于怀,长相忆忘而已。“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词采甚美。“翠”与“红”是作者特意选用的艳色,用以与上文的“月”、“玉”、“清”、“瑶”等素洁的字面相“破”,通过对比,取得相得益彰的色彩效果。把翠尊而对红萼,由杯中之酒想到离人之泪,故曰“易泣”;将眼前的梅花看作远方的所思,悄然相对,虽曰“无言”,而思绪之翻腾、默默之诉说又何止万语千言。正是无言胜有言,无声胜有声。
“长忆曾携手处”三句是第五层。由“相忆”很自然地接续到“长记”,于是又打开了另一扇回忆的窗子,写到当年与情人携手同游梅林的情景。千树梅花,无尽繁英,映照在寒碧的西湖水面之上。这一片繁梅,亦如邓尉山的“香雪海”,在作者的笔下显得十分壮观,比起上文的“竹外疏花”来,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午树压、西湖寒碧是词中名句,境界幽美,词语精工,冷峻之中透露出热烈的气氛。词情发展至此,终于形成高潮。
最后两句又是一层,词笔顿时跌落,写到梅花的凋落飘零的肃刈景象。“又片片吹尽也”,语似平淡而感叹惋惜之情却溢于言表。“几时见得”,应是一语双关之词,梅花落了何时再开?相忆之人分别已久何时再逢?正因为巧妙绾合两重意思,所以显得韵味十分深长。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今天晚上的月亮像当年一样美,我算一算这样美丽的月亮曾经多少次照见我在梅花树边吹起笛子。
“唤起玉人”,我叫唤那如玉的美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不怕外边的寒冷,为我折下一枝梅花来。
“何逊而今渐老”,何逊是南北朝时候的人,写过一首《早梅》诗。此处白石是说,我现在老了,当年浪漫风流的事,跟我所爱的人赏梅花吹玉笛时写词的才情没有了。
“但怪得”,因为我的感情跟当年不一样了,我所爱的人也不在这里了,所以我就怪梅花。
“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那竹外开得稀疏的梅花,在我这样孤独寂寞的时候,把它那种寒冷凄凉的香气,吹到我的坐席上面。
“江国,正寂寂”,隔着江水,怀念远方的人,“寂寂”,没有消息,没有踪迹。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要折一枝梅花寄给我所爱的女子,我就叹息了,因为相隔 “路遥”,只有徒然的怀念。半夜下雪,满树的梅花上都是白雪。
“翠尊易泣”,每当我在梅花前饮酒的时候,一端起翠绿的酒杯,就很容易地流下泪来。
“红萼无言耿相忆”,红色的花瓣寂寞无言,引起我心里永远不能熄灭的相忆怀念的感情。
“长记曾携手处”,我永远记得我们携手同游的地点。
“千树压,西湖寒碧”,在西湖的旁边有多少的梅花树,我们当年有多少欢乐,现在只剩下忆念了。
“又片片吹尽也”,今年的梅花又一片片地吹落了。
“几时见得?”,我所怀念的那个女子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呢?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月光清美,梅花溢香,这位词人吹的想必是笛曲《梅花落》了。笛韵悠然,当时的词人之心可是恬淡安闲,怡然自适,或是心有幽怀,黯然神伤,还是柔情蜜意,“相看好处却无言”?资人遐想,含有韵味。“算几番照我”,回忆并勾勒往事。“几番”约言其多,不止一次。唯“当时只道是寻常”,才有今日的追忆与幽思。“算”字送出一种回忆往事的凝神静思的状态,而这种回忆从根本上是缘于内心生发的感情,这是一种怀旧的情绪,于是引起下句对往事的追述。
“唤起玉人”句,在月下、梅边、笛里复加一“玉人”,则美人梅花互衬,俨然有春日里“人面桃花相映红”之美。著一“唤”字则静中有动,静止的美丽图景变得立体而鲜活,出现了情趣。“不管清寒与攀摘”,冒着清寒,攀折梅花,则内心感情之热烈可知。这里清而不凄,清而非冷,清寒而不刺骨。“清”本是极普通的字,作者信笔写来,则天气之清寒,月色之清美,梅花之清香,都可融而为一,这里似乎凝含着往日的幸福之感与甜蜜之情。回视起句清空,它既可能是在“玉人”身旁的“吹笛”,也可能是孤身一人,因思念而吹笛,更可能是兼而有之,以“几番”二字囊括。和次句意脉似断非断,似连非连。这三个分句以寻常的字眼包蕴了广阔的时空,构造了悠远的意境,暗含了凄婉的感情,可谓很有笔力的开篇。
下句笔锋陡转,以何逊自比,而着意在于“渐老”的衰飒。“而今”和开篇“旧时”相对,扩大了时间的厚重感。这里不仅有对往日恋人的怀念,还含有对逝去的美好岁月、青春风华的怀念和惋惜,正与“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的嗟悼悲慨暗合。说“忘却春风词笔”,却隐约含有往事不胜悲的意味,正如那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伤心人,欲寄彩笺却又说“无尺素”一样。而今识尽愁滋味“却道天凉好个秋”,低徊如斯,哀婉如斯,“春风词笔”如何忘却?否则,“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何以入眼,又何以“怪”之?此句又转入现时,竹外疏花萧瑟,冷香吹入瑶席,引人幽思,勾起回忆。正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梅花与人两相思。这里见花思人,生出“怪得”之心,必是至深之情。“疏”“冷”烘托凄凉,“瑶席”反衬哀苦,用字可见匠心。
下阕起笔即眼界扩大,从时、空两方面凝炼地点明感伤。“江国,正寂寂”和扬州城里“尽荠麦青青”一样,萧条而荒寒。这寂寂江国中的心灵必是孤苦、寂寥、悲伤的了,因此想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怎奈欲寄幽情,而路遥不至,况又有“夜雪初积”,层层间隔。于是且殢樽酒,举杯消愁,可是又有什么用呢,“酒醒帘幕低垂”,明月梅花依旧,视之酒杯都似在垂泪。心中情泪至深至纯,自己已不堪愁,托付酒樽而已,融情于物,所以“易”泣。“红萼无言”,似乎以花代人,亦花亦人。于花它静默无言,偏偏惹人相思,勾起词人的幽情;于人则是“脉脉人千里”,推己情于对方,分明是“一种相思,两处闲愁”,这里有着一种因相思而生的想象。嗅着冷香,披着夜雪,耿耿“相忆”于旧事,而痴情自现。至于“翠”、“红”二艳字,在素雅中增添了凄丽。
下句即“耿相忆”的内容,时空跳转到了从前。“千树压、西湖寒碧”,一片壮阔,壮阔中暗含着色彩和一望无际的生机,令人想到“东风夜放花千树”般的绚烂纷繁。而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一片澄澈,正可作浓情醇挚之鉴。那时的“寒”与今日不同,“寒”而且“碧”,“碧”得充满美丽,一如从前的“清寒”里凝固着幸福。“长记”的背后是长思,长久地沉浸于对往事的追忆之中,这正源于“为伊消得人憔悴”也“终不悔”之情。“曾携手”和“唤起玉人”遥相呼应,“千树压”又和“竹外疏花”形成今昔对照,结构可谓精巧。
结句又陡转,回入现实,语句沉而且重。“片片吹尽”,花开几时,重见何期,正所谓“想其盛时,感其衰时”。惜花怀人,涵括着对柔情、青春、生命及一切美好的事物和情感转瞬即逝的隐痛,梅花负载的沉重深足体味。正是“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人生别意会常难”,推知又怎奈“当时轻别意中人”;而于似水流年,如烟往事,“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因而如今这层感情,就比“欢娱渐随流水”而发的“怎奈向”的感慨和惊叹愈深愈烈。于是生出内心语“几时见得”,含蕴丰富,沉痛已极。它可能是悲,是愤,是哀,是伤,是悔,是恨,又同时是这种种感情,真是千回百转,柔肠寸断之后的奔涌。
全篇层次曲折跌宕,今昔之境几番变换,构思灵巧,回环往复。结构精致,摇曳生姿。音节谐婉,错落有致。炼字灵动,言辞优美。情韵委婉,幽思悱恻。意象淡雅,词境清空。全篇有“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清雅之美,正可视为 “幽韵冷香”的姜夔词的代表作之一。
姜夔词的主要特点是:清空、骚雅。清空是意境,骚雅是笔调。南宋张炎在《词源》称“词要清空,不要自视,……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这首《暗香》便是一个有力的佐证。
词上片写月中赏梅。词人从回忆往日赏梅开头,凭空升出一番意绪,时间、意象重叠。“月色”,着重色调与氛围的感受。从声音上看,“月色”是入声字,发音轻涩,幽约,这种轻约的声音在月光的冷色调里就能造成一种幽冷的范围(古诗中“月色”几乎都有一种冷的意味)。“月色”是回忆中的,是经过时间冷却了的,更有意蕴,更幽冷,且多了一层朦胧。“旧时”把人带入一种对往事的回忆中去,同时也隐约地含有一种今昔的对比,同时也见出“月色依旧,人事已非”的感慨。
“算几番照我,梅花吹笛”。写月下赏梅,重点写一种意态,用一个“照”字将“月色、梅、我”构成一个立体境界,使人想起词优雅闲远的意态。“月、梅、笛、人”都不是巧合,而是词人着意的选择安排,带有词人的审美情趣和人格追求。这种笔法即是一种骚雅笔法。“吹笛”也只有在月下、梅边,才别有风味。古典诗词中,“月色、吹笛”成为怀乡怀人的一种典型环境,梅边“吹笛”与赏梅有关,词人在梅花边吹咏梅之曲,梅、月、笛声和谐统一。“算几番”,“几番”说明月下赏梅吹笛不止一次,可见赏梅吹笛兴趣之高。“算”有一种对往事的回忆,带有“往事如烟”的感慨。
“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续写赏梅清兴。前一句是词人一个人,这句是词人与情人一起赏梅。“玉人”使人联想到皎洁、优雅、轻灵、姣小,玉人与月色相联,意境和谐。“唤起”见出词人兴趣之高,也有人解释为:笛声引起玉人与词人共赏冬天的清寒,一般人不会起来,雅情明显。“清寒”与“冷月”构成幽冷的意境。“与”,“共”之义,清兴之外,还多一种味外味,即韵味和情味。以上五句是回忆当年赏梅雅兴。
“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由回忆转入现时,以“何逊”自比(何逊也酷爱梅花)。“而今”照应“旧时”,我渐老了,年轻时咏梅的才情、赏梅的意兴都没有了,对梅的兴趣减少了,感受迟钝了。
“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是词人对眼前梅花的感受。以前词人对梅的感受强烈,而今对梅的花期淡漠了,只有当梅香龚来,才感到梅花开了。“但怪得”表面是惊讶梅的开放,更深的意思是:而今我老了,梅花何苦送香来,让我生惆怅。梅花的冷香引起诗人的情思,平静的心骚动起来。“疏花”,梅花疏淡,意态淡雅,梅花快凋落了,词人将梅与竹相连,用竹的雅洁衬托梅花。“瑶席”指雅洁的卧室,“香冷”,移觉手法,恰好地道出了梅香的特点,“香与冷”,词人同时感受到,写出了梅花暗香浮动、冷郁的特点。“冷”与“清寒”照应,又多一层幽冷意味。“香冷入瑶席”与“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相比,可见,词人不仅仅是老了,关键在于玉人不在,暗含了对玉人的思念。
词下片写雪中赏梅。
“江国正寂寂”。“正寂寂”指环境幽清,“寂寂”连用,强调环境的幽静。“正”字又见出作者的一种感受,夜间下雪时特有的静,环境的幽静,也写出了词人心境的空寞,梅花也该开放了。
“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折一枝梅花寄给情人,表达思念,但雪深无法办到。“叹”字见出词人的惋惜,无法表达则借酒消愁。
“翠樽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写词人与梅花都在怀念玉人。“翠樽易泣”,感情脆弱,“红萼”则更深沉,“翠樽、红萼”,色彩本明丽,但在凄冷的环境中,却构成了一种冷艳的凄美。
“长记曾携手处,千枝压,西湖寒碧”。插叙当年雪中赏梅的情景,“携手赏梅”更显出两人情意深浓,情趣高雅。“压”,可解为花多、雪大,千枝花被雪压住。红妆素裹,雪压梅花的清影倒映在西湖的碧水之中,清影满湖,“寒碧”与前面呼应,从头到尾都在一种幽冷的环境之中。
“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从插叙中转入现时,“片片”连用,突出一种凋零感以及词人对梅落过程的关注、关情。“也”带有词人轻轻地叹息。“几时见得”——“梅落了,我几时能再见”;“梅花尽了,玉人不在身边,我何时能见到她呢?”两种意思交融在一起。“又”与“算几番”相联见出时间过得久,词人思念之深。
姜夔的这首词,将咏梅与思人交融,句句不离梅花,用梅花寄托怀人情思。上片的月中赏梅与下片的雪中赏梅统一在幽冷的环境和词人感情的范围之中。今昔对比,以人衬花,人花两见。咏物但不粘着咏物,若即若离,取神离形,形虽略,精神亦出,“清空中”有意趣,使物性、人情同境并生。
姜夔把以前雅俗共赏的词变为纯粹文人吟唱的词,由诗人自然抒写的词逐渐变成词匠着意雕琢的词,这是词风转变的开始,是姜夔在词坛上的重要贡献。姜夔在词史上还有一个重大贡献,那就是他保存了17首乐谱,在音乐史上地位重大。
悠悠飘落隐香处,翩翩舞尽红尘间。从诗词里走来的女子,永远是如花美眷,婉转盈盈的笑着,敌得似水流年。宛是水之湄绽放的获花,开,或是不开,她就在那里。诗词之外,词人却已老去。诗词亦如梦,文字是一瞬间的真实,当文字把这万点翩然而舞的花瓣儿,放飞开去,就落了一场婆娑的花雨。
记初读《暗香》时,其词境之空灵,顿为之倾倒。今再细读之,品味着诗人心底那一丝挥之不去如暗香浮动的情愫。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往事如花似梦,忆起当年月下梅边吹笛,与如玉佳人寒夜折梅:旧时的月色应是像今晚这般清幽,霏霏凉意沾衣。踏着满地梅花雪,在花树底下,奏起了婉转清亮的笛声。佳人闻声翩然而至,此时月影映着梅枝,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也说不清是这香是来自梅之寒香,抑或是来自佳人,只知当时醉了花影,清风凌乱了一树树的花雨,唯月下笛声清亮,响彻云霄。
花木无知,多情依旧,清冷的幽香依然。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最是人间美景留不住,身处如花境地,不及待细细品味,一转眼,已叶老枝残,欲寻已无觅处,徒有余香留枝头了。尽管情思深长,却已然”忘却春风词笔”。词人而今识尽愁滋味,却只怪那竹外疏花。便纵有春风词笔,又怎抒得如此冷清寂寞?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来的总会来的,去的总该去,不如温一壶销愁的酒,饮十分月色。似此卿影能有几?为谁风露立中宵。水是西湖云是天,踏遍红尘路,结伴水云间,思之故在,词人追忆的梦里花开光影斑驳,纵使梦里花开亦是花落。
千树万枝,繁花开放,映入碧水中,这绮丽的美景,可惜诗人已老,旧欢难寻。红萼片片纷飞,当时折梅的玉人临风衣袂飘飘,翩跹的舞步拂动而起的冷香依然,而今,玉人何方?亘古不变的是明月似雪,风花仅存一朝。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诗人横笛,再次奏起凌霜音韵。空自忆,有暗香盈袖,消瘦损,凭谁问?此时落花轻盈,寂寞的风儿携着它轻轻潜入梦。回首处,已是云烟深处水茫茫!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当年我们携手,漫步在西湖岸边,那不计其数的梅花如红霞绽放,一如我们青春的生命,何等的壮美!你兴奋得像个孩子,欢呼着,跳跃着,牵着我的手奔跑着,搂住我的脖子在我的脸颊上留下了梅花的吻,西湖的碧波里荡漾着我们幸福的欢笑……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读来颇有“余音绕梁”的感觉。
宁静的飘雪之夜,闻香怀人,黯然销魂,多想折梅相赠,慰藉相思,奈何曾经携手踏雪赏梅的玉人已遥去无踪,那段梅边月下的岁月也将一去不返,只剩下无尽的思念和揪心的孤独饮尽长风送却。一叹!梅花依旧,玉人难寻。二叹!年华渐老,再无咏诗的雅兴了。三叹!人生的结局就像片片落红,随风飘逝……
冷香入瑶,凄婉动人,潜入姜夔的梅边月下,感动,无言以对,那茫茫的冰天雪地里空留了一串浅浅的印迹,无人知晓,我已驻足了很久。
梅花是飘逸的精灵。严寒中百花飘零凋谢,独有梅花傲立雪中,绽放于最冷枝头,卓尔不群,摇曳多姿,占尽风情,于风刀霜剑中展现出朴素的妍丽。“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游春意”。梅花仿佛是悠扬婉转的笛曲,吹来了万顷春意,带来了春天的第一缕气息。
梅枝是清绝的幽姿,疏秀清瘦,淡雅娴静,含蓄自然,风韵袅娜。“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梅边吹笛的玉人何在,旧江山尽是新愁,昔日携手,而今安在?唯有耿耿相忆。
梅香是灵动的徜徉,飘飘浮浮,旋旋回回,孤梦清香中更有梦幻迷离之姿。“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月华流照,横斜的疏影中游动着缕缕幽香,淡淡地沁人心脾。
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03
10 月
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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