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遣悲怀》三首赏析

　　 《遣悲怀》三首 唐·元稹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皆到眼前来。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遣悲怀》是元稹悼念亡妻韦丛（字蕙丛）所写的三首七言律诗。韦丛比元稹小四岁，是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幼女，二十岁和元稹结婚，元和四年(809)去世，时年二十七岁。元稹曾写过好多诗篇来悼念她，如《离思五首》、《六年春遣怀八首》、《杂忆五首》等等，但以《遣悲怀》三首最为人传诵，是我国古代悼亡诗的名篇。诗中真切地表现出作者对妻子诚挚而深厚的感情。诗人对亡妻的情爱之深，让人感动不已。

　　

　　第一首回忆往事，追忆妻子生前的艰苦处境和夫妻情爱，抒写了自己的抱憾之情：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家黔娄百事乖。”我的亡妻韦丛啊，你如同谢公最疼爱的小女儿，自从嫁给我这个贫困的文人，百样事情都不能称心如意。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你看见我没有换洗的衣服，就四处翻箱倒箧的想找点衣料给我缝制。见朋友来了，就慷慨地拔掉自己头上的最心爱的金钗，换钱给我们买酒喝。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因为家里贫寒，你只能采野菜充饥，那粗糙的豆叶，你放在嘴里也觉得甘甜。你用落叶作薪柴，整天仰望着古槐树，盼望着它能多掉下几片叶子，好把火生得更旺些。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现在我终于出人头地，俸钱都过十万了。可你却离开了人世，我没有机会与你共享富贵，我只有给你献上祭品，寄托我的哀思了。

　　

　　第二首仍是叙述家常琐事，人已逝去，而遗物犹在，主要写妻子从死后到生前日常生活中引起哀思的几件事，表达了对妻子深挚的悼念之情：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还记得吗？从前开玩笑，曾戏言我们两人中有一人先去世将如何如何，没想到现在这些都成为事实来到了眼前。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尤存未忍开。”你穿过的衣服，我已经按你说的施舍给了别人，可是你常用的针线盒，我还收藏着，但是一直不忍打开，怕看了伤心。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想着过去的情谊，我对曾服侍过你的婢仆，也都特别怜惜与关爱。想起过去我们生活的艰辛，没有让你过得更好，现在富裕了，你却不在了，我梦里时常出现送钱给你的情景。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夫妻永诀，人人都会伤怀，想起你在世的那些艰苦的岁月，贫贱的夫妻生活总是不能如意，我没有让你过上一天幸福的日子。

　　

　　第三首从现在写到将来，以自誓不再娶，“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我闲坐难安，愁思不断，为你的早逝伤悲，也为自己的孤寂伤悲。人生短暂，就算能活到一百岁，也没多长时间了。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晋朝的邓攸没有后代，他知道这是命中注定的事。潘岳悼念亡妻的那些凄凉悱恻的诗篇，也只是徒然的伤感，无论如何悲痛，妻子也不会复生了。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再悲哀的诗篇，其实也都是多余的，因为死去的人，是看不到的。我死后会和你埋葬在一起，可是你我到时候却什么都不知道了，活着的人还能期待着什么呢？

　　“唯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如果来生真能有缘相见，我一定会好好报答你，可是这些是难以实现的呀！现在我只有睁着双眼，整夜把你思念，来报答你生前曾经为我做出的牺牲和经历过的苦难。

　　

　　元稹的这三首《遣悲怀》，叙事抒情不假渲染、铺陈，全是出于至情，语言浅近流畅，词苦情挚，极为哀婉感人。蘅塘退士评论说：“古今悼亡诗充栋，终无能出此三首范围者，勿以浅近忽之。”（《唐诗三百首》）陈寅恪说：“夫微之悼亡诗中其最为世所传诵者，莫若《遣悲怀》之七律三首。……所以特为佳作者，直以韦氏之不好虚荣，微之之尚未富贵，贫贱夫妻，关系纯洁，因能措意遣词，悉为真实之故。夫唯真实，遂造诣独绝欤！”（《元白诗笺证稿》)由此可见，元稹的《遣悲怀》三首着实是古今悼亡诗中的绝唱。

　　

　　注释：

　　①韦丛是太子少保韦夏卿最小的女儿。此以东晋宰相谢安最偏爱侄女谢道韫之事为喻。

　　②黔娄：战国时齐国的贫士。元稹借此自喻。言韦丛以名门闺秀屈身下嫁。百事乖：什么事都不顺遂。

　　③荩箧：竹或草编的衣箱。

　　④泥：柔言索物，即口语的“软缠”。

　　⑤甘：吃得很香。藿：豆叶。

　　⑥奠：祭品。斋：延请僧道超度灵魂。

　　⑦邓攸：西晋人，字伯道，官河西太守。《晋书·邓攸传》载：永嘉末年战乱中，他舍子保侄，后终无子。寻知命，即将到知命之年，《论语·为政》：“五十而知天命。”

　　⑧潘岳：西晋人，字安仁，妻死，作《悼亡诗》三首。这两句写人生的一切自有命定，暗伤自己无妻无子的命运。

　　⑨同穴四句：《诗经·王风·大车》：“死则同穴。”希望死后与妻同葬一处，又希望来世再为夫妻。但这些希望都难以实现。现在能做到的，只是彻夜难眠，以刻骨铭心的苦苦思念来弥补她生前所经受的艰难困苦。

　　⑩(yǎo)冥：深暗貌。何所望，意谓死后无知，即使同穴，也是徒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