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文学电子报第一七一期2004/03/26
主题:谈唐、宋诗中的「摇落」
一、前言
在中国古典诗中,「摇落」是一个常见的词汇。尤其在一些歌咏秋季的诗歌中,这个词更为诗人所爱用。最早写出这个词的是宋玉,自他的〈九辩〉拈出「摇落」一词以来,经过两千年来千百位诗人的使用,说「摇落」这个词已经是一个陈腔滥调亦不为过。
然而一如T.S.艾略特在〈传统和个人的才能〉中所说:「我们经常发现到:不仅他的作品中最优秀的部分,甚至是最具有个性的部分,也许正是那些过去的诗人们,他的祖先,发挥不朽之名最为得力的地方。」往坏处想,「摇落」固然是陈腔滥调,但若照艾略特的观点,这个关键词大可让我们用来检视诗人的「历史意识」。
这篇文章打算讨论的,是唐、宋诗中提到「摇落」的几首诗。
诗分唐、宋,众所皆知。唐诗主情、宋诗主理,这也已是一般的常识。然而,这样的印象到底对不对,持异议者代不乏其人。这篇文章从一个词——摇落——入手,来观察唐、宋诗的分别,如果有任何小发现,说不定也能成为「唐、宋诗之争」这个大题目的一个脚注。
二、唐诗中的「摇落」———惊秋的意象与历史的陈迹
「摇落」一词创始自宋玉之手,原意是草木凋零的秋残景象。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魏代曹丕亦曾将这个词用于他的名作〈燕歌行〉中: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
曹丕以「摇落」入诗,但句式及立意都未对宋玉有任何补充、更改或颠覆。宋玉说「萧瑟」,他也说「萧瑟」;宋玉说「草木摇落」,他也说「草木摇落」。这当然也是一种继承,但「创造力」显然不足。曹丕唯一与宋玉不同之处,是他的诗已是整齐的七言体,事实上,七言诗体制的确立也是曹丕在文学史上最大的成就。不过这点显然与「摇落」一词的使用无关。
本文打算谈唐、宋诗中的「摇落」,唐之前仅以宋玉、曹丕为例。唐、宋诗中使用到「摇落」一词者不在少数,无法一一列举。但笔者选诗的标准很清楚,一言以蔽之:在于这些诗对「摇落」一词的诠释、使用有没有创新之处耳。
至唐初,离宋玉及曹丕皆已有数百年的历史。苏颋的〈汾上惊秋〉是一首杰作:
北风吹白云,万里渡河汾。心绪逢摇落,秋声不可闻。
这首诗相对于宋玉、曹丕的「进步」,在于直接以「摇落」形容心绪。「摇落」在此已不指涉实物的草木,而是诗人惊秋的心情(诗题〈汾上惊秋〉)。宋玉因草木摇落而「悲」秋,但苏颋是「惊秋」。且苏颋的「摇落」不是指外在的草木,而是他的内心世界。
苏颋这首绝句短小而美好,并且首创「逢摇落」一词。这个词语自此亦成为后代诗人喜用的套语。譬如刘长卿的〈自江西归至旧任官舍赠袁赞府〉:「空庭客至逢摇落,旧邑人稀经乱离。」李端的〈送袁稠游江南〉:「客去逢摇落,鸿飞入杳冥。」郑谷的〈江际〉:「那堪流落逢摇落,可得(一作谓)潸然是偶然。」崔涂的〈途中秋晚送友人归江南〉:「正逢摇落仍须别,不待登临已合悲。」等。这几首诗是否直接受到苏颋的影响,我们不能肯定。但毫无疑问的是,它们都出现在苏颋之后。
另一个继续使用「摇落」这个套语而能出新意的是刘复。他的〈长相思〉写道:
长相思,在桂林。苍梧山远潇湘深。秋堂零泪倚金瑟,朱颜摇落随光阴。
「摇落」者在此,既非草木,亦非心绪,而是随光阴凋残的朱颜。
但不管是「草木」、「心绪」或「朱颜」,提到「摇落」,给人的感觉总是凋零与衰败。要摆脱这种悲秋的伤感,必须等到刘禹锡的〈和乐天早寒〉:
翛然自有处,摇落不伤怀。
诗人对「摇落」这个词语所生的意境表示反抗,然而,并未颠覆它既有的意义。
以上列举的几首诗,都跟季节脱不了干系。而与「摇落」最贴近的季节,毫无疑问是秋季——事实上,「摇落」的创始者宋玉使用这个词的原意本就在悲秋!——一如徐夤的〈风〉所说:
春能和煦秋摇落。
但例外者也不是没有。王枢〈和严恽落花诗〉里的「摇落」,就不是在秋季,而恰恰相反在春天:
花落花开人世梦,衰荣闲事且持杯。春风底事轻摇落,何似从来不要开。
「摇落」用在描绘春季的诗里,这是唯一的一首。诗虽平平,仍值得记上一笔。
综观以上的诗作,似乎一「摇落」,就令人「悲秋」(毕竟用来「伤春」者仅有王枢)。这是一项传统,但无疑也成为一种窠臼。能脱离这个窠臼的独有杜工部一人,他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二〉起句便不俗:
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
「摇落」于此成为宋玉的标记。悲的是宋玉,不是秋。这是历史的悲情,与季节无涉,但伤感的心绪只有更加强烈。「摇落」下接「深知」二字,使杜甫与宋玉联成一气,由「摇落」所引起的悲感,既在宋玉,亦在杜甫。而「摇落」一词遂因此摆脱季节的变化,成为历史的陈迹(诗题〈咏怀古迹〉)。
小结唐诗对于「摇落」一词的使用,可知有两首诗对它的使用成就较高。
一首是苏颋的〈汾上惊秋〉,它以「摇落」直指「心绪」,使「摇落」脱离了草木凋零的实像素描,成为形容心境的用语。
另一首则是杜工部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二〉。这首诗借「摇落」一词咏宋玉,其悲因而乃历史之悲,而非景物之悲,境界由是更高。
三、宋诗中的「摇落」——诗情的触媒与境界的扩大
宋诗虽说与唐诗不同调,但毕竟时代在唐之后,对唐诗理所当然有所继承。宋诗中对「摇落」的使用有同于唐者,但也不乏另辟蹊径之作。
先说相同的部分。「逢摇落」一语,在宋诗中续有应用。贺铸的〈送寇元弼王文举〉:「飘飖同李郭,到岸逢摇落。」就是个例子。
而杜工部以「摇落」直指宋玉,这点在范成大的〈宋玉宅〉一诗中也再度出现。诗云:
悲秋人去语难工,摇落空山草木风。犹有市人传旧事,酒垆还在宋家东。
当然,「摇落」既经杜甫吟咏,则后人想起杜甫亦念及此语,或许也不算太突兀。陆游的〈游锦屏山谒少陵祠堂〉便说:
山川寂寞客子迷,草木摇落壮士悲。
于是「摇落」就不仅是宋玉的专利了,它也能指杜甫———这或许也算是一种「进步」吧?
然则,宋诗的独特滋味要在哪些提到「摇落」的诗中展现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提东坡的〈次韵王诲夜坐〉:
莫将诗句惊摇落,渐喜樽罍省扑缘。
在这首诗之前,「摇落」与「诗」之间,总存在着一个媒介。这媒介或许是「草木」、或许是「心绪」、或许是季节(最常见的是「秋」季),也或许是历史的陈迹(如「宋玉」)。但在这首诗中,「摇落」与「诗句」并置,省去了中间的媒介。「摇落」就是「诗」,「诗」也是「摇落」,这两者其实是一回事。
陆游的五律〈乍凉〉可能是更经典的例子。诗的前半是这样的:
凉风苏病骨,摇落起诗情。一病辄数日,几诗终此生?
「摇落」对陆游来说,竟直接了当成为诗人「起诗情」的一种意象。前人见草木「摇落」,因而悲秋。因其悲,故不得不有诗。此即锺嵘所说的:「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诗品.序〉)亦是刘勰「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文心雕龙.物色》)的看法。
但历来作诗者,从未有如陆游把作诗说得这么露骨的。陆游这首诗的思考方式是后设的,看似平常语,但与前人的「摇落」诗截然不同。前人使用「摇落」一词是为了抒情,但陆游是用来说理!陆游毕生诗作近万首,爱作诗是出了名的,而也因为陆游的思路/诗路如此,无怪乎他在〈九月十一日疾小间夜赋~又〉中会说出:「平生最爱秋摇落。」这样毫无「悲」感的诗句了!
陆游作诗的态度,令人想起明季谭元春〈秋寻草自序〉所说的:「余尝言宋玉有悲,是以悲秋,后人未尝有悲而悲之,不信胸中而信纸上,予悲夫悲秋者也。」谭元春这段话固然不是针对陆游而来,但明代复古派之反宋诗,道理或许与此相通。
一般对宋诗的看法,是宋诗的说理性强。东坡、放翁都是宋代的大诗家,从他们的诗中对于「摇落」的运用看来,这样的说法绝非无的放矢。
从感性(抒情)到理性(说理),是一种转换,也是一种「发展」。但另一种「发展」,则是境界的扩大。在这一类诗中,范仲淹的〈鵰鸮在秋天〉堪称压卷。全诗如下:
秋汉寥寥迥,雄心肯木栖。人间正摇落,天外绝攀跻。月兔精应丧,阳乌影欲齐。长河匹练小,太华一拳低。下眄群毛遁,横过百鸟睽。乘风俊未已,空阔玉关西。
这首诗从「人间」讲到「天外」,一个个奇诡瑰丽的意象——月兔、阳乌、长河、太华——将「摇落」从一个个人的内心私密,提升到天文宇宙的壮阔华丽。「人间正摇落」,已足令人悲;「天外绝攀跻」,夫复何言语?范文正公笔下的「摇落」,不再是仅及于自身的小格局。如此使用「摇落」一词,在唐诗中固无,于宋诗中亦为仅见。也唯有「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大家,才能有此奇语。
小结宋诗对于「摇落」一词的使用,亦有两点可谈。一为「从感性到理性」。「摇落」从「惊秋的意象」及「历史的陈迹」一变而为诗人「诗情的触媒」,这点与世人评价宋诗「说理性特强」若合符节。另一点则是「摇落」一词的使用,已不仅限于个人情绪。范仲淹的「人间正摇落」事实上非仅咏人间,其境界与宇宙银河争大,这点是唐诗中未曾做到的。
四、结语
「摇落」是诗人悲秋常用的意象,宋玉如此、曹丕如此、唐人如此、宋人如此,至今也是如此。但语言是不断演变的,诗人是语言的艺术家,对语言的演变必然比一般人敏感,下焉者能予掌握,上焉者甚至能创造。基于这个认识,我们透过「摇落」一词,检索唐、宋诗人的「创造力」。
在爬梳唐、宋诗中的「摇落」之后,我们的发现可整理如下:
第一:「摇落」从指外在的「草木」变为指内心的「心绪」,关键之作是苏颋的〈汾上惊秋〉。
第二:「摇落」从季节的感叹升华为历史的咏怀,关键之作是杜甫的〈咏怀古迹五首之二〉。
第三:「摇落」从抒情的悲秋格套里跳脱,变为诗人「起诗情」的一种触媒,代表作是陆游的〈乍凉〉。
第四:「摇落」从个人的内心世界走出,迈向银河宇宙的大格局,代表作是范仲淹的〈鵰鸮在秋天〉。
唐、宋诗中「摇落」一词的变迁,大抵有如上述。
撰文者:徐锦成/佛光大学人文社会学院(本文感谢作者及国文天地授权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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