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我们可以主动去追求自己所爱,又何必在意过去的薄情郎呢?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鱼玄机
李冶、薛涛和鱼玄机这三位唐代女诗人,在这种追求中独处终生
诗谶,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对有心人来说,又是很可敬畏的事情。唐代诗人崔曙在春风得意马蹄急的时候,曾写过一首《明堂火珠诗试贴》,其中有句“夜来双月满,曙后一星孤”,当时被奉为佳句。数年后,崔曙去世,身后留下一个孤女名字叫星。人们才恍然,原来这是诗谶。诗里的预言,带着知其宿命的悚然。这些唐代女诗人也遭遇了这种诗谶。不同的诗句,把她们的命运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枝迎南北鸟”一语成谶李冶,字季兰,吴兴人。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她工诗善琴,多与诗人名士往来,性豪放。晚年曾被召入宫中。784年,朱泚叛乱,攻入长安称帝,李冶被迫为他上诗。叛乱平定,李冶因此被德宗乱棒扑杀。据说她六岁时曾写下一首蔷薇诗,诗中道:“经时未架却,心绪乱纵横”。这本是蔷薇爬藤的生动描写,她父亲听来却是满心不安。这般心绪,岂是寻常女子的德行?这不安后来得到了印证,李季兰果然出家为女道。在唐代,女道士无关清修,倒是风流的代名词。李季兰为女道后对于情爱更是不加掩饰,借诗笔表达着明白无误的爱情。
李季兰暮年时,天府之国一个书香门第的小姑娘薛涛(770-832),正在自家梧桐树下与父亲联句。父亲吟了一句“庭院一古桐,耸干入云间”,八九岁的薛涛稍加思索便接道:“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郧不禁愕然,迎来送往,岂是寻常女子的生活方式?几年后薛郧病逝,十六岁的薛涛被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召令为官妓,坐实了她的诗谶。其实薛涛脱籍很早,二十岁时就在韦皋的许可下离开了官妓的行当。在此之后,她居住在浣花溪,出入幕府,与文人们诗歌往还,依然继续着官妓般的生涯。
与文人交游赚得千古诗名
唐代三大女诗人的这两位,次第登临诗坛,带着命定的必然。而她们的出位,则是基于与文士的交游和爱慕。
李季兰,在她的交游名单上有茶圣陆羽,有古典诗歌评论《诗式》的作者皎然上人,她给阎伯钧写有情诗,也和朱放有过别离的唱和。
李季兰有《得阎伯钧书》,诗中道:
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
莫怪栏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
与阎伯钧的交往或许是多情的,但在给陆羽的诗中,却令人看到了患难的真情,去掉风流修饰后的坦白信任。至今的小说家言,仍把季兰的爱更多的附会给陆羽。这首诗是《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诗中道:
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
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
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
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
女人的情诗常常附加很多东西,而这首诗却是在竭力撇清。季兰卧病湖上,无助之极,忽得陆羽乘雾而来。他探病不只一次了,不然何以出一“仍”字。季兰本该以病谢客,却在殷勤劝酒。还说除了一醉,此外还会有什么呢?潜台词,是多么地希望此外还有什么!撇清关系却又互相关怀的男女之间,或是有很多无奈吧?不得而知,没有更多的诗供后人揣测,仅此一首已足成暧昧。
李季兰的交游大多是当时剡溪隐士,若非陆羽从山人成为茶圣,大约以后世的谈资论季兰是要输却晚她一辈的西蜀女子薛涛的。薛涛聪慧机敏,“历事十一镇,皆以诗名受知”,往来的文人才子有白居易、元稹、刘禹锡、杜牧等。在他们的揄扬下,薛涛声名远扬。
薛涛如今所存诗近百首,明确写给元稹的有一首《寄旧诗与微之》。这个诗题很奇怪,不禁让人想起贾宝玉特意给林黛玉送去一方旧手帕。旧诗,自是旧情。诗中没有露骨的情思,很内敛地表达着内心那一份无可奈何的孤寂。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夜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教男儿。“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在与名人的交游中,李季兰和薛涛固然赢得了千古诗名,但都是独处终生。至于她们的诗本身如何,更不为大多数人关注。虽然恰恰是这些诗作,最是传达了她们的心声。她们曾经在诗中直白地表达爱情。李季兰在《送阎二十六赴剡县》、《寄朱放》中都明白无误地说:“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相思无晓夕,相望经年月”。薛涛也在《寄张元夫》中倾诉着“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的寂寞。
但,无论送的是谁怀的是谁,想来都辜负了她们的一片心意。怨极之至,她们对追逐爱情的人生有了最终评判,透着稍许不一样的执着与洒脱。
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
李季兰的这首《八至诗》写得朴实又动容,洞悉了夫妻关系的至亲至疏。这至冷之词,必出自曾经至热之情。在由热至冷的过程中,却是多少情感的煎熬。
呼喊“子不思我,岂无他人”?
看透了所有的男欢女爱不过是“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的薛涛,晚年是平静的,她诗书富足地生活着,六十三岁终老于锦江畔的吟诗楼。如今,薛涛笺、薛涛井的种种故事还在继续传说。只是,她们的人生总结怕不如鱼玄机简单的一句“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来得直指人心。
薛涛去世后十二年,鱼幼微出生了。鱼幼微(844-868),长安人,唐代三大女诗人之一。十五岁为李亿妾,对李亿一往情深,但不被李妻所容而遭弃。她出家为女道士,号玄机,与名士唱酬来往,后因笞杀婢女罪被处死。
至于她和温庭筠的暧昧是无果的。她给他的诗写得很晦涩,也许是刻意用典,典故不能很好地融入诗中,致使诗歌的表情达意不置可否。有人说温庭筠是她的知遇之师,而他拒绝了她的追求。就现存诗歌来看,鱼幼微仅有两首给温庭筠的诗《寄飞卿》、《冬夜寄温飞卿》,都可谓意象零乱、诗意生涩。她想把诗写得有学问又深奥,可惜那就不是她的风格她的诗了。不能言情的诗,便失去了诗歌作为心灵外化的意义。她对这个年纪如他父亲的男人,大约是有些仰慕的,或者这也是她平生交游中唯一值得附会的亮点。
被迫出家清修的鱼幼微,此后是女道鱼玄机了。鱼玄机怨艾她的现状,《愁思》中她写道“长者车音门外有,道家书卷枕前多”。长者车音,道家书卷,岂是她渴求的?她的生命中缺少的是活生生的青春与激情。于是她抛弃了过去,在门前挂出“以诗候教”的招牌,追求着青春的躁动。她写《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向同巷居住的李郢明确地表达自己的追慕:“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傍钓矶”。
鱼玄机对邻女说: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对邻女的劝勉是诗中最后一句,她说,既然我们可以主动去追求自己的所爱,又何必在意过去的薄情郎呢?鱼玄机以行动实践着千百年前女子就曾在《诗经·褰裳》中发出的“子不思我,岂无他人”的呐喊。所以,她是那么执着地追求她的“情郎”,甚至不惜为此妒杀婢女。思我的“他人”不知尚在何方,“以诗候教”的女子已经香销玉殒。那年,她24岁。
鱼玄机也没有逃出独处终生的宿命。虽然,她不曾有过预言自己结局的诗谶。
专栏作者·早早程千帆、沈祖棻之外孙女,沈祖棻曾为她写有长篇叙事名诗《早早诗》。她出身书香门第,自幼受到良好的古典文化熏陶和教育,先后师从南京大学张伯伟教授、复旦大学陈尚君教授,后至哈佛访学。曾带领学生走青藏线,拍摄纪录片《天路历程——记录青藏线上的人们》。
■据张春晓(早早)《有斜阳处有春愁——才女的诗心和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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